阿圖·葛文德《最好的告別》(2)

 “別放棄我,”他說,“只要我還有任何機會,你們一定要讓我嘗試。”他簽完字後,我出了病房。他兒子跟出來,把我拉到一邊對我說,他的母親死在監護室里,死的時候全身插滿了管子,戴著呼吸機。當時,他父親曾經說過,他絕不想這樣的情形發生在他的身上。但是,時至今日,他卻堅決要求采取“一切措施”。可見一個理智的人在死亡降臨的時候還是無法舍棄求生的欲望。

那時,我覺得拉扎羅夫的選擇很糟糕,現在的我仍然這麽認為。他的選擇之所以糟糕,不是因為手術有那麽多風險,而是因為,手術根本不可能給予他真正想要的東西:排便節制能力、體力,以及過去的生活方式。他冒著經受漫長而可怕的死亡的風險(這正是他最後的結局),追求的不過是一種幻想。

從技術的角度講,他的手術很成功。經過八個半小時的努力,手術團隊切除了侵蝕他脊椎的腫塊,用丙烯酸黏合劑重建了椎體。手術解除了脊椎的壓力,但是他一直沒能從手術中恢復過來。他住在監護室,並發了呼吸衰竭、系統性感染,臥床不動又導致了血栓,然後,又因治療血栓的血液稀釋劑而引起了內出血。病情每天都在惡化,最後終於不得不承認他在向死亡的深淵墜落。第十四天,他的兒子告訴醫療組,我們應該停止“治療” 了。

我的任務是去除維持拉扎羅夫生命的呼吸機。我進行了檢查,調高了嗎啡靜脈滴注,以免他缺氧。心里想著萬一他聽得見我說話呢,我俯身靠近他, 告訴他我要取出他嘴里的呼吸管。我取出管子期間,他咳了幾聲,眼睛睜開了一小會兒,然後又閉上了。他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吃力,然後終止了。我把聽診器放在他的胸口,聽著他的心跳逐漸消失。

十多年以來,我第一次講起拉扎羅夫先生的故事時,它對我內心沖擊最大的不是他的決定之糟糕,而是我們所有人都刻意回避誠實地討論他的選擇。我們不難解釋各種治療方案的特定風險,但是,我們從來沒有真正觸及其疾病的真相。他的腫瘤醫生、放療醫生、外科醫生以及其他醫生給他做了幾個月的治療,而他們都知道,這些治療根本醫不好他的病。關於他的情況的基本真相,以及我們的能力的最終局限,我們都未曾討論過,更遑論在生命的最後階段,什麽對他來說是最重要的問題了。如果說他是在追求一種幻覺,那麽,我們也同樣如此。他住進了醫院,擴散到全身的癌症導致他部分癱瘓,連恢復到幾個星期前的生活狀態的機會都完全不存在。但是,我們似乎沒有能力承認這一點並幫助他去坦然面對。我們沒有承認,沒有給予安慰,也沒有給予引導。我們提供給他另外一種治療,告訴他也許會有某種非常好的效果。

跟伊萬·伊里奇遭遇的原始的、19世紀的醫生們相比,我們也好不到哪兒去——實際上,考慮到我們加諸病人身上的披著新技術外衣的折磨,甚至可以說,我們比他們更不如。這一境遇已足以讓我們反思,到底誰更原始。

× × ×

現代科學深刻地影響了人類生命的進程。跟歷史上任何時代的人比起來,我們活得更長、生命質量更好。但是,科學進步已經把生命進程中的老化和垂死變成了醫學的干預科目,融入醫療專業人士“永不言棄”的技術追求。而我們事實上並沒有做好準備去阻止老弱病死,這種情況令人擔憂。

瀕死的情形十分復雜,生命此時能否獲得有品質的復蘇,我們並不敢妄斷,因為人們對於生命的最後階段還比較陌生。1945年之前,大多數死亡發生在家里。到20世紀80年代,這個比例降至17%。而在家中亡故的人,多是因為死得太突然,來不及去醫院(如嚴重的心臟病、中風,或者劇烈損傷),或者住得太偏遠,來不及趕到能夠提供幫助的地方。目前,在美國和整個工業化國度,對高齡老人和垂死者的照顧已經轉由醫院和療養院來負 責。

於是,醫院成為起死回生的地方。作為醫生,對於醫院卻有著另一個角度的理解。雖然我的父母都是醫生,但我今天所見到的一切都是嶄新的。以前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人死去,所以在看見的時候,我感到震驚。倒不是因為我由此想到了自己將來會怎麽死去,不知道為什麽,我從來沒有產生過這個念頭——即便是看見自己的同齡人死去。我穿著白大褂,他們穿著病號服;我不太能夠顛倒角色。然而,我可以想象我的家人處於他們的位置。我目睹了幾個家庭成員,我的妻子、父母以及孩子們罹患嚴重的、危及生命的疾病。即便在最緊急的情形下,良醫妙藥也總是能幫他們渡過危機。所以,我震驚的是眼見良醫妙藥沒能讓病人恢復健康。當然,理論上我知道一部分病人可能會亡故,但是,面對每一個實際的病例,死亡好像都不應該發生,都是一種意外。一旦失治,我們奉行的戰勝一切敵人的信念似乎就被打破了。在我心里一直有一種迷惑:這是在玩什麽遊戲,為什麽總是要我們勝出?

每個新醫生、新護士都會面臨瀕死和臨床死亡。第一次遇見,有人會哭,有人會完全呆住。當然,也有些人幾乎不在意。最初看到人死,我非常警覺,不斷提醒自己克制,總算沒有哭出來。但是,我會常常夢見死亡。在反復發生的噩夢中,我父母的屍體出現在我家里——在我的床上。

我驚恐地想:“怎麽到這兒的?”

我知道,如果我不偷偷地把屍體送回醫院,我就會陷入巨大的麻煩之中,甚至犯下刑事罪。我設法把屍體塞進汽車後備廂,但是,屍體太重,擡不起來。 或者,倒是塞進去了,卻發現像汽油一樣的黑色血液滲出來,流得行李廂到處都是。或者,我真的把屍體弄回了醫院,放上輪床,推著它從一個大廳沖向另一個大廳,到處找,卻總也找不到病人曾經住過的房間。有人朝我喊“嘿”,並拔腳追我。我驚醒了,屋里一片漆黑,妻子睡在我旁邊。我滿身大汗,心跳過速。我覺得這些人都是我殺死的。我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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