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橋頭,向北拐去,沿著蘆葦岸是一堵寫了鬥大黑字的白墻,那正是消磨他的時光和精力的劉氏牧場。

他踏進高門檻兒的車門,把口袋卸在東廂房,就撅著嘴走到後院兒去了。

這兒是他的王士:廣漠的人間,那麼寬,各處皆結了冰,只有這兒藏著他一點溫暖,一點慰藉。一拐影壁,便是一個嶄新的世界。空間會變成匈奴的地域,時間會裝成蘇武年代。塞北的腥羶味,纏綿的咩咩,飄滿了這塊給糞潤成焦紅了的羊圈。圈裏幾只有了兒孫的老羊,在刻滿了圖案畫似的蹄跡的地上,正散步著,且低了頭嗅著,神氣間活像是想從自己黑棗般的糞球中尋求些殘余的食料似的。年輕的羊們則多數擠在一處,有些或側著頭撞著那對小犄角,聽著那點足以沖破這沈寂空氣的脆響。

小蔣剛走近柵門,二十多只羊就撲到門邊來把門堵住了。一個個搖動短小的尾巴,擠出顫抖嬌嫩的咩咩聲……他明白,這一群小東西有的是歡迎這朋友的到來,有的卻只希望趁他進來的當兒,跑出這問圈子去到外邊玩玩。這個願望他可滿足不了。

他並不開門,視線果得像柵欄上的棍子。他一手把定扣在釘子上頭的鎖鏈,一手就撫著一只前爪業已搭上柵門的羔子。小蔣揉著它脖頸下綿軟軟的肉鈴鐺,盯著對面那雙嵌了黃邊、大大碧藍的眸子發楞,像個騎士和村女在晚風中殘墻上的幽會。柵欄底下站的是十多只仰著頭顱的羊,也是那麼黃邊、大大碧藍的眸子,眈眈地看著他,像是懷滿了嫉妒。

小蔣在向那雙凝視他的同情的眼睛裏尋找溫暖,那是足以融化他心下這冰塊似的委屈的。在那眼睛裏他發現了一種友誼。

這是小蔣的鹿兒了。也就是李頭兒成天罵小蔣偏心的那只。說他喂它喂得特別飽,黑豆放得也分外多。等到擠奶的時候,別的羊,他托著那有斑點的奶囊哧哧地擠,擠,一直把個球擠成了餅還不心痛。該到鹿兒了,看著那雪白的奶水針一般地向外射,他覺得對鹿兒不起。他照例總不把那奶汁擠完,常常擠一半就拉回圈裏去了。等會兒李頭兒看見,叫他重新擠,他就老大不高興。因此他便和李頭兒成了對頭。

小蔣嘩啦啦地脫開鎖鏈,邁進圈裏了。他蹲在鹿兒面前,像用一種熟悉的語言對談似地由鼻子裏哼出同樣顫動,同樣纏綿的咩咩,一面用指甲梳著鹿兒的皮,把一團團脫下的毛撒在地上,心下很舍不得。他用手擦去那僵直腿部的泥,又撫摩著那跪禿了皮的膝蓋。這皮毛,在小蔣看來比一幅山水還要美。他閉上眼都能摸得出那綠紫的山脈怎麼由脊部蜿蜒到雪白的下肚。他想著夏天他趕羊群出德勝門放草時,歸途在暮色裏,怎樣擡頭看著天邊的火燒雲。他的鹿兒幫助他溫習回憶,增加幻想。

鹿兒只霎著眼,像蛇一樣地吐縮著那嬌小嫣紅的舌頭,任憑他去撫摩。它那有著君子風度的嘴巴下飄動著幾根像三觀廟土地爺的鬍鬚。小蔣是死盡了親人的孩子。如果那雙大大碧藍的眸子填上他心下對母性的需求時,這幾根稀須就應該給他以父親之感了。

“小蔣!”前院兒喊起來了。他故意不答應,可是還不敢不去。鹿兒閉閉眼,又由心坎上擠出一串連珠的哼聲,而且還招惹了散在圈內各個角隅羊類的反響。小蔣就又在一簇腥羶朋友的歡送中,倒扣了鎖鏈,賭氣到前院兒去了。

“不願意干就他媽滾!誰該替你刷瓶子呀!”小蔣剛上臺階,屋裏的李頭兒就繃著一臉橫肉,指著躺在破桌子上的口袋說。

小蔣也不言語,硬著頭皮邁進去,打開口袋,把一個個炮彈似的空瓶子使勁地頓在桌上,一面表示他在干活兒,一面也表示他正在作著無可奈何的反抗。

“別唬,腦袋掉了碗大的疤!”小蔣咬緊了下唇,狠狠地頂撞了這麼一句。然後就開始換鉛盆裏的水。把六只空瓶子鴨子似地放下去,唏哩嘩啦地洗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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