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永文·行走在宋代的城市~別樣風流(2 中)

宋代城市妓女,仿佛比她們所處的那個時代的一般女子更為生動,更賞心悅目,其實,這是一種被精心修飾出來的“人工美”,一顰一笑,一言一動,走坐立睡,喜愛瞋怒,都那麽藝術化,以至可以使人“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她們,秀色可餐,媚態如春,不由人不魂銷魄蕩。纖纖的腳,裊裊的腰,能酥軟權傾朝野大員的肌骨;飽滿的乳,含春的面,能化解宦海的險惡,黨爭的酷烈;社稷情,軍馬苦,官場怨,同僚恨,在妓女的溫暖呵護中,統統變作飄渺的雲煙。

妓女,像一乘奇妙的仙槎,將狂放的子弟,輕佻的郎君,落魄的公卿,失意的紳,一一吸束,載駛到愜意的彼岸。這就是為什麽那擁有三宮六院的風流天子徽宗,也要步入這征逐城市妓女的行列的原因。在談到男人與妓女交往的歷史時,不能不首先提到妓

女與士子的關系。在宋代城市裏,一個值得註意的現象是,這裏聚集著,用《繁勝錄》的話說,是以十數萬計的讀書和準備考試的莘莘學子,也可以說,天下讀書種子的精華盡萃於東京、臨安這樣的大城市裏。

這是一群處於青春躁動期的年輕人,但他們不能像惡少年那樣閑逛滋事,也沒有策肥擁姬的貴公子的氣派,只能整日苦讀,精神寂寞,而一旦高中,則身價百倍,需要向人炫耀,若金榜落第,則垂頭喪氣。巨大的反差,使他們渴望異性的撫慰,況且這些人多半或家室不在,或婚姻未結,加之他們的經濟狀況,多處於社會“中產階級”,妓館就成為他們最頻繁光顧的去處……

有一位叫沈君章的士子,喜歡並常去妓館,有一天他宿在妓館,因感冒歸家,兩腿特別疼痛,其母按著他的腿說:兒讀書良苦,經常深夜讀書,學中乏炭薪,故凍壞了。沈君章聽到這話,直覺天下無容身處,當即在心裏發誓:從今以後再也不去妓館了。

這個故事所傳遞出來的訊息是:士子是妓館光顧最多者,以至小說家不得不選取沈君章這一故事來加以勸戒。但從另一方面說,青衫愁苦,紅粉憐才,才子佳人的故事頻頻發生,妓館已不可遏止地成為士子最理想的精神樂園。

在與妓女眉目傳情,而能使自己的心靈有所寄托的感情遊戲中,柳永成為最優秀的代表。筆者之所以這樣說,乃是因為柳永未一味沈湎於色情和淫蕩放肆,而是溫良恭儉讓,一脈深情地將妓女作為謳歌對象,而傾註了自己的全部心血——

他讚美東京妓女的舞蹈:“幾多狎客看無厭,一輩舞童功不到。”他欣賞妓女婉轉圓潤的歌喉:“一曲陽春定價,何啻值千金。”他傾心妓女的性格:“心性溫柔,品流詳雅。”他沈醉於妓女佳娘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舉意動容皆濟楚”……

存世的兩百余首柳詞中,我們看到,在柳永的筆下,妓女像彩虹,像輕風,像神仙,像精靈,使人似乎忘記了這是肉欲交易而產生的精神產品,相反,卻是身心浸溶於一個由微笑和快樂所織成的甜美的夢境中,減一分狎昵,添一分癡情……

柳永拋卻了假道學的面具,調動起自己擅長音樂、善制曲譜的本領,馳騁開了他那本應在貢院應試的才情,專為適應妓女的歌詠,大量地寫作了那種突破小令、點化俚言俗語,隔三四句甚至五六句用一次韻,形式不拘的長調慢詞,以使妓女更便於抒情,伴紅牙拍板曼聲低唱,以展現纏綿細膩的感情……

由於妓女所處的市井地位,柳詞經妓女之口,很快就傳向了社會的各個方面,以至“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這不能不歸功於妓女的傳唱,柳永從妓女那裏獲得了遠高於試場上所能夠得到的稱譽。柳永通過妓女擴大了詞的影響,而妓女也在與柳永的交往、傳唱柳詞的過程中提升了自己的文化品位,於是便出現了這樣的場景——

一日,柳永從樊樓前過,受妓女張師師呼喚上樓。張請柳永為她填詞,柳永正要寫,一叫劉香香的妓女上樓來,劉又讓柳永為她作詞,柳永便應允思索,正在這時,又一妓女錢安安上樓,也向柳永提出寫詞的要求……

東京的妓女就是這樣如饑似渴地要求柳詞,因為柳詞有名,能移宮換羽,一經品題,聲價陡漲,所以妓女對柳詞的追逐,猶如走獸奔於麒麟,飛鳥翔於鳳凰,竭力奉應,甚至不惜金物。同時,妓女在演唱柳詞時,也能漸漸悟出個中三昧,學得填詞技法。像張師師就會填詞,她可以即席借柳詞韻律,與柳永唱和,其詞境竟也會使柳永大喜。而且,妓女填詞作詩不讓須眉,不獨張師師,可謂極為普遍——

像北宋杭州妓女琴操,她能糾正一官吏詠秦少遊《滿庭芳》的錯誤,官吏頗驚訝,便向琴操提出將全首詞改韻歌詠,琴操應聲而吟,依秦詞原意而生發,巧易新韻,不露痕跡,起承轉合,流暢自如。

這表明了妓女琴操所具備的駕馭詞的功力,是相當深厚的,倘無長時間對詞的揣摩和錘煉,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與此相映照的是,北宋杭州的妓女周韶,笑著向一位官員要求脫離妓女的戶籍,那位官員提出:可作一絕句才能允許。周韻幾乎不加思索,將自己所穿的白衣服及當時的心情融入詩中:

隴上巢空歲月驚,忍看回首自梳翎。

開籠若放雪衣女,長念觀音般若經。

優美的詩意,引起在座人感嘆。於是,周韻得以“落籍”。在臨別之際,同輩妓女都揮毫寫詩,為周韻送行。其中胡楚寫的是:

淡妝輕素鶴翎紅,移入朱欄便不同。

應笑西園桃與李,強勻顏色待秋風。

龍靚寫的是:

桃花流水本無塵,一落人間幾度春。

解佩暫酬交甫意,濯纓還作武陵人。

這樣的詩,語句境界均無懈可擊,不使胡楚、龍靚享有極高的詩名才怪呢。那位與柳永齊名、造語工巧的張子野,晚年在杭州時,雖多為妓女作詩詞,可是他的詩詞意境、韻味,卻被詩評家認為遠遠不如胡楚、龍靚。

有的妓女年老色衰,但依其詩才,也可在爭艷的群芳中顯出。淳化三年(992)十月,東京太平興國寺的牡丹花兒盛開之際,有一老妓女,在寺壁上題了首詩:

曾趁東風看幾巡,冒霜開喚滿城人。

殘脂剩粉憐猶在,欲向彌陀借小春。

這首詩切景抒情,竟使這位老妓女住處又車馬盈門了。看來,妓女具備賦詩作詞的能力是很必要的,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得到士大夫的好感。於是,妓女就註意在文化修養上下功夫,其中不乏學有專長者,如書法一項就人才輩出,成績斐然——

王之望《臨江仙》,描述妓女的書法技藝,令人嘆異:“對客揮毫驚滿座,銀鉤蠆尾爭新,數行草聖妙如神。”又如長安娼妓曹文姬,尤工翰墨,自桌到窗,可書之處,均作練習,每天數千字,人稱她為“書仙”,筆力可推為“關中第一”。所以許多豪貴之士,願贈金輸玉,求與她為偶者,不可勝計。

還有楚州官妓王英英,善筆劄,學顏魯公體,晚年作大字甚佳。梅聖俞就曾專為她贈詩道:

山陽女子大字書,不學常流事梳洗。

親傳筆法中郎孫,妙作蠶頭魯公體。

從詩句看,王英英根本就沒有一點官妓的影子,反而更像一位卓有成就的書法家。

許多妓女就是由於擁有不俗的文化品位,而一躍成為貴人擊節讚賞的知己朋友。這樣的例子在宋代城市妓女中是非常多的,以上所說僅是顯露出的冰山的一角。妓女只有有文化,才更容易得到貴人的容納和寵愛,這是整個趨勢。

像南宋將領張俊得錢塘妓女張秾後,他的往來公文,都委與張秾書寫。拓臯戰役時,張俊曾在前線寄信給張秾,希望她照看好家事,可張秾回他一書,博引霍去病、趙雲等名將殺敵的事,讓張俊莫以家為念,以堅其克己報國之心。張俊將此書上奏給皇帝,皇帝閱後大喜,親下手諭,加封張秾為雍國夫人。

像張秾這樣由妓女轉變為貴夫人,又參與公務機要,並得到皇帝褒獎,是極個別的。絕大多數妓女只能得到的是貴族的欣賞而已,而且這種欣賞的目光往往聚焦於妓女的肢體上,如貴族頗感興趣的是妓女的腳——

北宋後期,升任駐守長安軍事長官的強淵明,去蔡京處辭行,蔡京調侃道:到那裏要吃冷茶了。蔡京這樣說是因為長安的妓女腳小,走起來慢,所以端的茶必冷。這條史料透露出北宋城市妓女纏足已較為普遍。

在這條史料之前,就有了這樣的記錄:大文豪蘇東坡曾作過一首《菩薩蠻·詠足》。以蘇東坡之文名,專詠纏足妓女的舞蹈,這不單是揭開了中國詩詞史最早的專詠妓女小腳的一頁,也標示著貴族階層意欲推動妓女纏足的進程。

與蘇東坡同時代的趙令畤,去劉平叔家玩,劉平叔出八名家妓,以腳絕、歌絕、琴絕、舞絕,乞趙贈詞。趙令畤專寫《浣溪沙》,稱讚“穩小弓鞋三寸羅”。從浙江衢州南宋墓出土的冥器女鞋看,其頭高翹,底尖銳,全長14厘米,寬4.5厘米,高6.7厘米,與趙令畤所寫“弓鞋”不相上下。

纏足興起,主要是由於城市貴族對妓女審美情趣的變化。就連僧人了元也寫出了“覷著腳,想腰肢如削”這樣引人浮想聯翩的詞句,原因就在於:裹小的女人之腳,在當時人看來,是女人整個身體中最性感、最誘人的部位。那生於北宋,在南宋為官的史浩的兩首《浣溪沙》詞,為我們提供了這樣一個再準確不過的參照:

一握鉤兒能幾何?弓弓珠蹙杏紅羅,即時分惠謝奴歌。香壓幽蘭蘭尚淺,樣窺初月月仍多,只堪掌上懨瓊波。

珠履三千巧鬥妍,就中弓窄只遷遷,惱伊劃襪轉堪憐。舞罷有香留繡褥,步余無跡在金蓮,好隨雲雨楚峰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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