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個月，常常浮上我心頭的，是有關人與企業的記憶問題。事因一位砂拉越青年的一次腦部手術。

在梳邦完成手術後，需要休養與定時檢查。這位電腦程序員，便住在附近一位親戚家，我陪同從詩巫飛過來的友好，一道去探望。




你認得他是誰嗎？

一進屋子，他的夫人便指著我的朋友問他：“你認得他是誰嗎？”他笑得猶如小孩似的拼命點頭，張開口想說什麽，就只發出一兩個音節的聲音，說不成話。

做太太的說：“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能再講話……，現在還好，有些事情慢慢的回到他腦子，能明白人家說什麽；前些日子，連自己的名字都寫錯……。”

一直在笑的他，掌心放著一粒小皮球，五指卻無法像一般人那樣自在的握緊、鬆開，只好用另一只手把這手的指頭，一根一根的緩緩壓向皮球，再一根一根的扳開；“易如反掌”，這話於他可不對！


年輕人一家子原來過著平靜的生活。忽然有一天，他像是中了邪似的全身抽搐，痛不欲生的翻滾在地上。大家手忙腳亂不知所措的過了好一陣，他恢復了正常。

過了一些日子，又發作，又恢復正常……。

他的夫人說：“我們很笨，以為每次發作後就沒事。後來想想，還是去體檢安心。”


醫藥報告出來，是腦部生瘤，必須開刀切除。簽下同意書前，醫生對他們說，手術是在頭顱局部麻醉的情況下進行。醫生一邊切除他腦中的癌細胞，在旁輔導的語言治療師，就一邊拿出一些圖片問他：“你知道這是什麽嗎？”或叫他做一些簡單的算術。


觀察後，再和醫生商議，手術要不要繼續下去，盡力確保他的腦組織完好無損，記憶力不受傷害。


聽到這裏，我嘆一口氣，眼眶都熱了；人的盼望與無助，往往就是那一瞬間的事。手術刀遊走於腦組織與腫瘤之間，其實就是記憶與遺忘之間的驚險命運。很可能，就那麼一下子，曾經非常熟悉甚至眷念的人或事物，近在眼前居然是那麽的陌生――

“我應該是認識你的，可是，你到底是誰呢？”“我知道這是什麽，為什麽就是說不出來？”更甚者，“有誰可以告訴我，我究竟是誰？”

幸好，蒼天有情。三個孩子的夫婦，平安的回到了拉讓江畔。爸爸慢慢在康復中，開始能講話。以前的種種記憶，曲曲折折找回了它們在他腦子裏的家。


記憶牽引彼此的心

因為肺炎，我也曾躺上手術臺。醫生在我右背沿著胛骨，劃開一個十三寸長的刀口清理肺葉。後來，有時帶課或演講，我就告訴來賓們，我和大家很不一樣。因為，我是世界上少數肺腑接觸過體外光線的人。

大家笑歸笑，我手術後的身體狀態，其實是很不自在的。差不多一整年，背部切口周邊的神經線並不協調。有時明明感覺得癢，就是搔不著癢處；搔去的部位，不痛不癢沒感覺。同一小塊肌膚，越過刀疤卻是兩般感覺，算是“一國兩制”最私己的體會。

不知不覺的，有一天搔背，忽然感覺得切痕“兩岸”痛癢一致，那真是真是“天下大同”的美好。縫痕右側的神經纖維，總算搞懂了左側同類的訊號，從此不設障，交往樂融融。腦子不經意想到，“肌膚的記憶找到家門了！”


前陣子，和朋友在巴生務邊街的昌和茶餐室喝咖啡。聊到老街與城市集體記憶，我的右肩神經纖維突突在跳，眼前浮現那位詩巫青年在動手術的影像。

人，以及他所建造的地方，處境其實是一樣的。當人的腦細胞病變，記憶消失，他和眼前的人與事物便失去了意義、深情的聯系；一個城市要是丟棄它的古跡、老建築，生活在這城裏的男女老少，心頭也將失去彼此牽引、交會的共同故事。


審美體驗的深意

記憶，不只是個人、家庭或城鄉的寶貝，企業也有它的記憶。面對今天的知識與創意經濟大潮，越來越多的企業領悟到，最珍貴的資產是本身的經驗；要儲存、再造企業的內在經驗，最後都追溯到組織記憶。

可惜的是，“書到用時方恨少”的殘酷，不僅發生在個人身上，它同樣發生在組織裏。任何企業，若是患上Arnold Kransdorf（1998）所說的 “企業失憶症癥”（corporate amnesia），當然無法把歷史提煉成種種新的機遇。


企業記憶不是儲藏間，也不是文件櫃上的舊物箱，專堆積“以後也許用得著”的雜物。最有力量的企業記憶，是經過年歲與集體感情雕塑的故事，交織著組織的真實笑顏與淚水。

就像對自己有所要求的人，在地方上建造樓房、公園或公共藝術，總有其用心；企業進一步將它的記憶，表現在組織特有的標誌、設計、色系、制服、歌曲、氛圍、吉祥物、問候語、產品概念、培訓風格、廣告內容，待人處事的方式等等，也反映了其深意，世界於是體驗到其故事中的審美價值。（（2010年6月16日 《南洋商報》經濟版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