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靜觀人生《12·萬物皆靈》

蝌蚪

  每度放筆,憑在樓窗上小憩的時候,望下去看見庭中的花臺的邊上,許多花盆的旁邊,並放著一只印著藍色圖案模樣的洋磁面盆。我起初看見的時候,以為是洗衣物的人偶然寄存著的。在灰色而簡素的花臺的邊上,許多形式樸陋的瓦質的花盆的旁邊,配置一個機械制造而施著近代圖案的精巧的洋磁面盆,繪畫地看來,很不調和,假如眼底展開著的是一張畫紙,我頗想找塊橡皮來揩去它。
  一天、二天、三天,洋磁面盆盡管放在花臺的邊上。這表示不是它偶然寄存,而負著一種使命。晚快憑窗欲眺的時候,看見放學出來的孩子們聚在墻下拍皮球。我欲知道洋磁面盆的意義,便提出來問他們。才知道這面盆裏養著蝌蚪,是春假中他們向田裏捉來的。我久不來庭中細看,全然沒有知道我家新近養著這些小動物;又因面盆中那些藍色的圖案,細碎而繁多,蝌蚪混跡於其間,我從樓窗上望下去,全然看不出來。蝌蚪是我兒時愛玩的東西,又是學童時代在教科書裏最感興味的東西,說起了可以牽惹種種的回想,我便專誠下樓來看它們。
  洋磁面盆裏盛著大半盆清水,瓜子大小的蝌蚪十數個,抖著尾巴,急急忙忙地遊來遊去,好象在找尋甚麽東西。孩子們看見我來欣賞他們的作品,大家圍集攏來,得意地把關於這作品的種種話告訴我:“這是從大井頭的田裏捉來的。”
  “是清明那一天捉來的。”
  “我們用手捧了來的。”
  “我們天天換清水的呀。”
  “這好象黑色的金魚。”
  “這比金魚更可愛!”
  “他們為甚麽不絕地遊來遊去?”
  “他們為甚麽還不變青蛙?”
  他們的疑問把我提醒,我看見眼前這盆玲瓏活潑的小動物,忽然變成一種苦悶的象征。
  我見這洋磁面盆仿佛是蝌蚪的沙漠。它們不絕地遊來遊去,是為了找尋食物。它們的久不變成青蛙,是為了不得其生活之所。這幾天晚上,附近田裏蛙鼓的合奏之聲,早已傳達到我的床裏了。這些蝌蚪倘有耳,一定也會聽見它們的同類的歌聲。聽到了一定悲傷,每晚在這洋磁面盆裏哭泣,亦未可知!它們身上有著泥土水草一般的保護色,它們只合在有滋潤的泥土、豐肥的青苔的水田裏生活滋長。在那裏有它們的營養物,有它們的安息所,有它們的遊樂處,還有它們的大群的伴侶。現在被這些孩子們捉了來,關在這洋磁面盆裏,四周圍著堅硬的洋鐵,全身浸著淡薄的白水,所接觸的不是同運命的受難者,便是冷酷的琺瑯質。任憑它們鎮日急急忙忙地遊來遊去,終於找不到一種保護它們、慰安它們、生息它們的東西。這在它們是一片渡不盡的大沙漠。它們將以幼蟲之身,默默地夭死在這洋磁面盆裏,沒有成長變化,而在青草池塘中唱歌跳舞的歡樂的希望了。
  這是苦悶的象征,這是象征著某種生活之下的人的靈魂!

  我勸告孩子們:“你們只管把蝌蚪養在洋磁面盆中的清水裏,它們不得充分的養料和成長的地方,永遠不能變成青蛙,將來統統餓死在這洋磁面盆裏!你們不要當它們金魚看待!金魚原是魚類,可以一輩子長在水裏;蝌蚪是兩棲類動物的幼蟲,它們盼望長大,長大了要上陸,不能長居水裏。你看它們急急忙忙的遊來遊去,找尋食物和泥土,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樣子多麽可憐!”
  孩子們被我這話感動了,顰蹙地向洋磁面盆裏看。有幾人便問我:“那麽,怎麽好呢?”
  我說:“最好是送它們回家——拿去倒在田裏。過幾天你們去探訪,它們都已變成青蛙,‘哥哥,哥哥’地叫你們了。”
  孩子們都歡喜贊成,就有兩人擡著洋磁面盆,立刻要送它們回家。
  我說:“天將晚了,我們再留它們一夜明天送回去罷。現在走到花臺裏拿些它們所歡喜的泥來,放在面盆裏,可以讓它們吃吃,玩玩。也可讓它們知道,我們不再虐待它們,我們先當作客人款待它們一下,明天就護送它們回家。”
  孩子們立刻去捧泥,紛紛地把泥投進面盆裏去。有的人叫著:“輕輕地,輕輕地!看壓傷了它們!”
  不久,洋磁面盆底裏的藍色的圖案都被泥土遮掩。那些蝌蚪統統鉆進泥裏,一只都看不見了。一個孩子尋了好久,鎖著眉頭說:“不要都壓死了?”便伸手到水裏拿開一塊泥來看。但見四個蝌蚪密集在面盆底上的泥的凹洞裏,四個頭湊在一起,尾巴向外放射,好象在那裏共食甚麽東西,或者共談甚麽話。忽然一個蝌蚪搖動尾巴,急急忙忙地遊了開去。遊到別的一個泥洞裏去一轉,帶了別的一個蝌蚪出來,回到原處。五個人聚在一起,五根尾巴一齊抖動起來,成為五條放射形的曲線,樣子非常美麗。孩子們呀呀地叫將起來。我也暫時忘記了自己的年齡,附和著他們的聲音呀呀地叫了幾聲。隨後就有幾人異口同聲地要求:“我們不要送它們回家,我們要養在這裏!”我在當時的感情上也有這樣的要求;但覺左右為難,一時沒有話回答他們,躊躇地微笑著。一個孩子恍然大悟地叫道:“好!我們在墻角裏掘一個小池塘倒滿了水同田裏一樣,就把它們養在那裏。它們大起來變成青蛙,就在墻角裏的地上跳來跳去。”大家拍手說“好!”我也附和著說“好!”大的孩子立刻找到種花用的小鋤頭,向墻角的泥地上去墾。不久,墾成了面盆大的一個池塘。大家說:“夠大了,夠大了!”“拿水來,拿水來!”就有兩個孩子扛開水缸的蓋,用澆花壺提了一壺水來,傾在新開的小池塘裏。起初水滿滿的,後來被泥土吸收,漸漸地淺起來。大家說:“水不夠,水不夠。”小的孩子要再去提水,大的孩子說:“不必了,不必了,我們只要把洋磁面盆裏的水連泥和蝌蚪倒進塘裏,就正好了。”大家贊成。蝌蚪的遷居就這樣地完成了。夜色朦朧,屋內已經上燈。許多孩子每人帶了一雙泥手,歡喜地回進屋裏去,回頭叫著:“蝌蚪,再會!”“蝌蚪,再會!”“明天再來看你們!”“明天再來看你們!”一個小的孩子接著說:“它們明天也許變成青蛙了。”

  洋磁面盆裏的蝌蚪,由孩子們給遷居在墻角裏新開的池塘裏了。孩子們滿懷的希望,等候著它們的變成青蛙。我便悵然地想起了前幾天遺棄在上海的旅館裏的四只小蝌蚪。
  今年的清明節,我在旅中度送。鄉居太久了,有些兒厭倦,想調節一下。就在這清明的時節,做了路上的行人。時值春假,一孩子便跟了我走。清明的次日,我們來到上海。十裏洋場一看就生厭,還是到城隍廟裏去坐坐茶店,買買零星玩意,倒有趣味。孩子在市場的一角看中了養在玻璃瓶裏的蝌蚪,指著了要買。出十個銅板買了。後來我用拇指按住了瓶上的小孔,坐在黃包車裏帶它回旅館去。
  回到旅館,放在電燈底下的桌子上觀賞這瓶蝌蚪,覺得很是別致:這真象一瓶金魚,共有四只。顏色雖不及金魚的漂亮,但是遊泳的姿勢比金魚更為活潑可愛。當它們潛在瓶邊上時,我們可以察知它們的實際的大小只及半粒瓜子。但當它們遊到瓶中央時,玻璃瓶與水的凸鏡的作用把它們的形體放大,變化參差地映入我們的眼中,樣子很是好看。而在這都會的旅館的樓上的五十支光電燈底下看這東西愈加覺得稀奇。這是春日田中很多的東西。要是在鄉間,隨你要多少,不妨用鬥來量。但在這不見自然面影的都會裏,不及半粒瓜子大的四只,便已可貴,要裝在玻璃瓶內當作金魚欣賞了,真有些兒可憐。而我們,原是常住在鄉間田畔的人,在這清明節離去了鄉間而到紅塵萬丈的中心的洋樓上來鑒賞玻璃瓶裏的四只小蝌蚪,自己覺得可笑。這好比富翁舍棄了家裏的酒池肉林而加入貧民隊裏來吃大餅油條;又好比帝王舍棄了上苑三千而到民間來鉆穴窺墻。
  一天晚上,我正在床上休息的時候,孩子在桌上玩弄這玻璃瓶,一個失手,把它打破了。水泛濫在桌子上,裏面帶著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蝌蚪躺在桌上的水痕中蠕動,好似涸轍之魚,演成不可收拾的光景歸我來辦善後。善後之法,第一要救命。我先拿一只茶杯,去茶房那裏要些冷水來,把桌上的四個蝌蚪輕輕地掇進茶杯中,供在鏡臺上了。然後一一拾去玻璃的碎片,揩幹桌子。約費了半小時的擾攘,好容易把善後辦完了。去鏡臺上看看茶杯裏的四只蝌蚪,身體都無恙,依然是不絕地遊來遊去,但形體好象小了些,似乎不是原來的蝌蚪了。以前養在玻璃瓶中的時候,因有凸鏡的作用,其形狀忽大忽小,變化百出,好看得多。現在倒在茶杯裏一看,覺得就只是尋常鄉間田裏的四只蝌蚪,全不足觀。都會真是槍花繁多的地方,尋常之物,一到都會裏就了不起。這十裏洋場的繁華世界,恐怕也全靠著玻璃瓶的凸鏡的作用映成如此光怪陸離。一旦失手把玻璃瓶打破了,恐怕也只是尋常鄉間田裏的四只蝌蚪罷了。
  過了幾天,家裏又有人來玩上海。我們的房間嫌小了,就改賃大房間。大人、孩子,加以茶房,七手八腳地把衣物搬遷。搬好之後立刻出去看上海。為經濟時間計,一天到晚跑在外面,乘車、買物、訪友、遊玩,少有在旅館裏坐的時候,竟把小房間裏鏡臺上的茶杯裏的四只小蝌蚪完全忘卻了;直到回家後數天,看到花臺邊上洋磁面盆裏的蝌蚪的時候,方然憶及。現在孩子們給洋磁面盆裏的蝌蚪遷居在墻角裏新開的小池塘裏,滿懷的希望,等候著它們的變成青蛙。我更悵然地想起了遺棄在上海的旅館裏的四只蝌蚪。不知它們的結果如何?
  大約它們已被茶房妙生倒在痰盂裏,枯死在垃圾桶裏了?妙生歡喜金鈴子,去年曾經想把兩對金鈴子養過冬,我每次到這旅館時,他總拿出他的牛筋盒子來給我看,為我談種種關於金鈴子的話。也許他能把對金鈴子的愛推移到這四只蝌蚪身上,代我們養著,現在世間還有這四只蝌蚪的小性命的存在,亦未可知。
  然而我希望它們不存在。倘還存在,想起了越是可哀!它們不是金魚,不願住在玻璃瓶裏供人觀賞。它們指望著生長、發展,變成了青蛙而在大自然的懷中唱歌跳舞。它們所憧憬的故鄉,是水草豐足,春泥粘潤的田疇間,是映著天光雲影的青草池塘。如今把它們關在這商業大都市的中央,石路的旁邊,鐵筋建築的樓上,水門汀砌的房籠內,磁制的小茶杯裏,除了從自來水龍頭上放出來的一勺之水以外,周圍都是磁、磚、石、鐵、鋼、玻璃、電線、和煤煙,都是不適於它們的生活而足以致它們死命的東西。世間的淒涼、殘酷、和悲慘,無過於此。這是苦悶的象征,這象征著某種生活之下的人的靈魂!
  假如有誰來報告我這四只蝌蚪的確還存在於那旅館中,為了象征的意義,我準擬立刻動身,專赴那旅館中去救它們出來,放乎青草池塘之中。

楊柳

  因為我的畫中多楊柳,就有人說我喜歡楊柳;因為有人說我喜歡楊柳,我似覺自己真與楊柳有緣。但我也曾問心,為甚麽喜歡楊柳?到底與楊柳樹有甚麽深緣?其答案了不可得。原來這完全是偶然的:昔年我住在白馬湖上,看見人們在湖邊種柳,我向他們討了一小株,種在寓屋的墻角裏。因此給這屋取名為“小楊柳屋”,因此常取見慣的楊柳為畫材,因此就有人說我喜歡楊柳,因此我自己似覺與楊柳有緣。假如當時人們在湖邊種荊棘,也許我會給屋取名為“小荊棘屋”,而專畫荊棘,成為與荊棘有緣,亦未可知。天下事往往如此。但假如我存心要和楊柳結緣,就不說上面的話,而可以附會種種的理由上去。或者說我愛它的鵝黃嫩綠,或者說我愛它的如醉如舞,或者說我愛它象小蠻的腰,或者說我愛它是陶淵明的宅邊所種,或者還可引援“客舍青青”的詩,“樹猶如此”的話,以及“王恭之貌”、“張緒之神”等種種古典來,作為自己愛柳的理由。即使要找三百個冠冕堂皇、高雅深刻的理由,也是很容易的。天下事又往往如此。
  也許我曾經對人說過“我愛楊柳”的話。但這話也是隨緣的。仿佛我偶然買一雙黑襪穿在腳上,逢人問我“為甚麽穿黑襪”時,就對他說“我喜歡穿黑襪”一樣。實際,我向來對於花木無所愛好;即有之,亦無所執著。這是因為我生長窮鄉,只見桑麻、禾黍、煙片、棉花、小麥、大豆,不曾親近過萬花如繡的園林。只在幾本舊書裏看見過“紫薇”、“紅杏”、“芍藥”、“牡丹”等美麗的名稱,但難得親近這等名稱的所有者。並非完全沒有見過,只因見時它們往往使我失望,不相信這便是曾對紫薇郎的紫薇花,曾使尚書出名的紅杏,曾傍美人醉臥的芍藥,或者象征富貴的牡丹。我覺得它們也只是植物中的幾種,不過少見而名貴些,實在也沒有甚麽特別可愛的地方,似乎不配在詩詞中那樣地受人稱贊,更不配在花木中占據那樣高尚的地位。因此我似覺詩詞中所贊嘆的名花是另外一種,不是我現在所看見的這種植物。我也曾偶遊富麗的花園,但終於不曾見過十足地配稱“萬花如繡”的景象。
  假如我現在要贊美一種植物,我仍是要贊美楊柳。但這與前緣無關,只是我這幾天的所感,一時興到,隨便談談,也不會象信仰宗教或崇拜主義地畢生皈依它。為的是昨日天氣佳,埋頭寫作到傍晚,不免走到西湖邊的長椅子裏去坐了一會。看見湖岸的楊柳樹上,好象掛著幾萬串嫩綠的珠子,在溫暖的春風中飄來飄去,飄出許多彎度微微的S線來,覺得這一種植物實在美麗可愛,非贊它一下不可。
  聽人說,這種植物是最賤的。剪一根枝條來插在地上,它也會活起來,後來變成一株大楊柳樹。它不需要高貴的肥料或工深的壅培,只要有陽光、泥土和水,便會生活,而且生得非常強健而美麗。牡丹花要吃豬肚腸,葡萄藤要吃肉湯,許多花木要吃豆餅;但楊柳樹不要吃人家的東西,因此人們說它是“賤”的。大概“貴”是要吃的意思。越要吃得多,越要吃得好,就是越“貴”。吃得很多很好而沒有用處,只供觀賞的,似乎更貴。例如牡丹比葡萄貴,是為了牡丹吃了豬肚腸只供觀賞,而葡萄吃了肉湯有結果的原故。楊柳不要吃人的東西,且有木材供人用,因此被人看作“賤”的。
  我贊楊柳美麗,但其美與牡丹不同,與別的一切花木都不同。楊柳的主要的美點,是其下垂。花木大都是向上發展的,紅杏能長到“出墻”,古木能長到“參天”。向上原是好的,但我往往看見枝葉花果蒸蒸日上,似乎忘記了下面的根,覺得其樣子可惡;你們是靠它養活的,怎麽只管高踞在上面,絕不理睬它呢?你們的生命建設在它上面,怎麽只管貪圖自己的光榮,而絕不回顧處在泥土中的根本呢?花木大都如此。甚至下面的根已經被斫,而上面的花葉還是欣欣向榮,在那裏作最後一刻的威福,真是可惡而又可憐!楊柳沒有這般可惡可憐的樣子:它不是不會向上生長。它長得很快,而且很高;但是越長得高,越垂得低。千萬條陌頭細柳,條條不忘記根本,常常俯首顧著下面,時時借了春風之力,向處在泥土中的根本拜舞,或者和它親吻。好象一群活潑的孩子環繞著他們的慈母而遊戲,但時時依傍到慈母的身邊去,或者撲進慈母的懷裏去,使人看了覺得非常可愛。楊柳樹也有高出墻頭的,但我不嫌它高,為了它高而能下,為了它高而不忘本。
  自古以來,詩文常以楊柳為春的一種主要題材。寫春景曰“萬樹垂楊”,寫春色曰“陌頭楊柳”,或竟稱春天為“柳條春”。我以為這並非僅為楊柳當春抽條的原故,實因其樹有一種特殊的姿態,與和平美麗的春光十分調和的原故。這種姿態的特點,便是“下垂”。不然,當春發芽的樹木不知凡幾,何以專讓柳條作春的主人呢?只為別的樹木都憑仗了東君的勢力而拚命向上,一味好高,忘記了自己的根本,其貪婪之相不合於春的精神。最能象征春的神意的,只有垂楊。這是我昨天看了西湖邊上的楊柳而一時興起的感想。但我所贊美的不僅是西湖上的楊柳。在這幾天的春光之下,鄉村處處的楊柳都有這般可贊美的姿態。西湖似乎太高貴了,反而不適於栽植這種“賤”的垂楊呢。

生機

  去年除夜買的一球水仙花,養了兩個多月,直到今天方才開花。
  今春天氣酷寒,別的花木萌芽都遲,我的水仙尤遲。因為它到我家來,遭了好幾次災難,生機被阻抑了。
  第一次遭的是旱災,其情形是這樣:它於去年除夕到我家,當時因為我的別寓裏沒有水仙花盆,我特為跑到磁器店去買一只純白的磁盤來供養它。這磁盤很大、很重,原來不是水仙花盆。據磁器店裏的老頭子說,它是光緒年間的東西,是官場中請客時用以盛某種特別肴饌的家夥。只因後來沒有人用得著它,至今沒有賣脫。我覺得普通所謂水仙花盆,長方形的、扇形的,在過去的中國畫裏都已看厭了,而且形式都不及這家夥好看。就假定這家夥是為我特制的水仙花盆,買了它來,給我的水仙花配合,形狀色彩都很調和。看它們在寒窗下綠白相映,素艷可喜,誰相信這是官場中盛酒肉的東西?可是它們結合不到一個月,就要別離。為的是我要到石門灣去過陰歷年,預期在緣緣堂住一個多月,希望把這水仙花帶回去,看它開好才好。如何帶法?頗費躊躇:叫工人阿毛拿了這盆水仙花乘火車,恐怕有人說阿毛提倡風雅;把他裝進皮箱裏,又不可能。於是阿毛提議:“盤兒不要它,水仙花拔起來裝在餅幹箱裏,攜了上車,到家不過三四個鐘頭,不會旱殺的。”我通過了。水仙就與盤暫別,坐在餅幹箱裏旅行。回到家裏,大家紛忙得很,我也忘記了水仙花。三天之後,阿毛突然說起,我猛然覺悟,找尋它的下落,原來被人當作餅幹,擱在石灰甏上。連忙取出一看,綠葉憔悴,根須焦黃。阿毛說:“勿礙。”立刻把它供養在家裏舊有的水仙花盆中,又放些白糖在水裏。幸而果然勿礙,過了幾天它又欣欣向榮了。是為第一次遭的旱災。
  第二次遭的是水災,其情形是這樣:家裏的水仙花盆中,原有許多色澤很美麗的雨花臺石子。有一天早晨,被孩子們發見了,水仙花就遭殃:他們說石子裏統是灰塵,埋怨阿毛不先將石子洗凈,就代替他做這番工作。他們把水仙花拔起,暫時養在臉盆裏,把石子倒在另一臉盆裏,掇到墻角的太陽光中,給它們一一洗刷。雨花臺石子浸著水,映著太陽光,光澤、色彩、花紋,都很美麗。有幾顆可以使人想象起“通靈寶玉”來。看的人越聚越多,孩子們尤多,女孩子最熱心。她們把石子照形狀分類,照色彩分類,照花紋分類;然後品評其好壞,給每塊石子打起分數來;最後又利用其形色,用許多石子拼起圖案來。圖案拼好,她們自去吃年糕了;年糕吃好,她們又去踢毽子了;毽子踢好,她們又去散步了。直到晚上,阿毛在墻角發見了石子的圖案,叫道:“咦,水仙花哪裏去了?”東尋西找,發見它橫臥在花臺邊上的臉盆中,渾身浸在水裏。自晨至晚,浸了十來小時,綠葉已浸得發腫,發黑了!阿毛說:“勿礙。”再叫小石子給它扶持,坐在水仙花盆中。是為第二次遭的水災。
  第三次遭的是凍災,其情形是這樣的:水仙花在緣緣堂裏住了一個多月。其間春寒太甚,患難叠起。其生機被這些天災人禍所阻抑,始終不能開花。直到我要離開緣緣堂的前一天,它還是含苞未放。我此去預定暮春回來,不見它開花又不甘心,以問阿毛。阿毛說:“用繩子穿好,提了去!這回不致忘記了。”我贊成。於是水仙花倒懸在阿毛的手裏旅行了。它到了我的寓中,仍舊坐在原配的盆裏。雨水過了,不開花。驚蟄過了,又不開花。阿毛說:“不曬太陽的原故。”就掇到陽臺上,請它曬太陽。今年春寒殊甚,陽臺上雖有太陽光,同時也有料峭的東風,使人立腳不住。所以人都閉居在室內,從不走到陽臺上去看水仙花。房間內少了一盆水仙花也沒有人查問。直到次日清晨,阿毛叫了:“啊喲!昨晚水仙花沒有拿進來,凍殺了!”一看,盆內的水連底凍,敲也敲不開;水仙花裏面的水分也凍,其鱗莖凍得象一塊白石頭,其葉子凍得象許多翡翠條。趕快拿進來,放在火爐邊。久之久之,盆裏的水溶了,花裏的水也溶了;但是葉子很軟,一條一條彎下來,葉尖兒垂在水面。阿毛說:“烏者。”我覺得的確有些兒“烏”,但是看它的花蕊還是筆挺地立著,想來生機沒有完全喪盡,還有希望。以問阿毛,阿毛搖頭,隨後說:“索性拿到竈間裏去,暖些,我也可以常常顧到。”我贊成。垂死的水仙花就被從房中移到竈間。是為第三次遭的凍災。
  誰說水仙花清?它也象普通人一樣,需要煙火氣的。自從移入竈間之後,葉子漸漸擡起頭來,花苞漸漸展開。今天花兒開得很好了!阿毛送它回來,我見了心中大快。此大快非僅為水仙花。人間的事,只要生機不滅,即使重遭天災人禍,暫被阻抑,終有擡頭的日子。個人的事如此,家庭的事如此,國家、民族的事也如此。

白鵝

  抗戰勝利後八個月零十天,我賣脫了三年前在重慶沙坪壩廟灣地方自建的小屋,遷居城中去等候歸舟。除了托庇三年的情感以外,我對這小屋實在毫無留戀。因為這屋太簡陋了,這環境太荒涼了;我去屋如棄敝屣。倒是屋裏養的一只白鵝,使我戀戀不忘。
  這白鵝,是一位將有遠行的朋友送給我的。這朋友住在北碚,特地從北碚把這鵝帶到重慶來送給我。我親自抱了這雪白的大鳥回家,放在院子內。它伸長了頭頸,左顧右盼。我一看這姿態,想道:“好一個高傲的動物!”凡動物頭是最主要部分。這部分的形狀,最能表明動物的性格。例如獅子、老虎,頭都是大的,表示其力強。麒麟、駱駝,頭都是高的,表示其高超。狼、孤、狗等,頭都是尖的,表示其刁奸猥鄙。豬玀、烏龜等,頭都是縮的,表示其冥頑愚蠢。鵝的頭在比例上比駱駝更高,與麒麟相似,正是高超的性格的表示。而在它的叫聲、步態、吃相中,更表示出一種傲慢之氣。鵝的叫聲,與鴨的叫聲大體相似,都是“軋軋”然的,但音調上大不相同。鴨的“軋軋”,其音調瑣碎而愉快,有小心翼翼的意味;鵝的“軋軋”,其音調嚴肅鄭重,有似厲聲呵斥。它的舊主人告訴我:養鵝等於養狗,它也能看守門戶。後來我看到果然:凡有生客進來,鵝必然厲聲叫囂;甚至籬笆外有人走路,也要它引吭大叫,其叫聲的嚴厲,不亞於狗的狂吠。狗的狂吠,是專對生客或宵小用的;見了主人,狗會搖頭擺尾,嗚嗚地乞憐。鵝則對無論何人,都是厲聲呵斥;要求飼食時的叫聲,也好象大爺嫌飯遲而怒罵小使一樣。
  鵝的步態,更是傲慢了。這在大體上也與鴨相似。但鴨的步調急速,有局促不安之相。鵝的步調從容,大模大樣的,頗象平劇裏的凈角出場。這正是它的傲慢的性格的表現。我們走近雞或鴨,這雞或鴨一定讓步逃走。這是表示對人懼怕。所以我們要捉住雞或鴨,頗不容易。那鵝就不然:它傲然地站著,看見人走來簡直不讓;有時非但不讓,竟伸過頸子來咬你一口。這表示它不怕人,看不起人。但這傲慢終歸是狂妄的。我們一伸手,就可一把抓住它的項頸,而任意處置它。家畜之中,最傲人的無過於鵝,同時最容易捉住的也無過於鵝。
  鵝的吃飯,常常使我們發笑。我們的鵝是吃冷飯的,一日三餐。它需要三樣東西下飯:一樣是水,一樣是泥,一樣是草。先吃一口冷飯,次吃一口水,然後再到某地方去吃一口泥及草。大約這些泥和草也有各種滋味,它是依著它的胃口而選定的。這食料並不奢侈;但它的吃法,三眼一板,絲毫不茍。譬如吃了一口飯,倘水盆偶然放在遠處,它一定從容不迫地踏大步走上前去,飲水一口,再踏大步走到一定的地方去吃泥、吃草。吃過泥和草再回來吃飯。這樣從容不迫地吃飯,必須有一個人在旁侍候,象飯館裏的堂倌一樣。因為附近的狗,都知道我們這位鵝老爺的脾氣,每逢它吃飯的時候,狗就躲在籬邊窺伺。等它吃過一口飯,踏著方步去吃水、吃泥、吃草的當兒,狗就敏捷地跑上來,努力地吃它的飯。沒有吃完,鵝老爺偶然早歸,伸頸去咬狗,並且厲聲叫罵,狗立刻逃往籬邊,蹲著靜候;看它再吃了一口飯,再走開去吃水、吃草、吃泥的時候,狗又敏捷地跑上來,這回就把它的飯吃完,揚長而去了。等到鵝再來吃飯的時候,飯罐已經空空如也。鵝便昂首大叫,似乎責備人們供養不周。這時我們便替它添飯,並且站著侍候。因為鄰近狗很多,一狗方去,一狗又來蹲著窺伺了。鄰近的雞也很多,也常躡手躡腳地來偷鵝的飯吃。我們不勝其煩,以後便將飯罐和水盆放在一起,免得它走遠去,讓雞、狗偷飯吃。然而它所必須的盛饌泥和草,所在的地點遠近無定。為了找這盛饌,它仍是要走遠去的。因此鵝的吃飯,非有一人侍候不可。真是架子十足的!
  鵝,不拘它如何高傲,我們始終要養它,直到房子賣脫為止。因為它對我們,物質上和精神上都有供獻,使主母和主人都歡喜它。物質上的供獻,是生蛋。它每天或隔天生一個蛋,籬邊特設一堆稻草,鵝蹲伏在稻草中了,便是要生蛋了。家裏的小孩子更興奮,站在它旁邊等候。它分娩畢,就起身,大踏步走進屋裏去,大聲叫開飯。這時候孩子們把蛋熱熱地撿起,藏在背後拿進屋子來,說是怕鵝看見了要生氣。鵝蛋真是大,有雞蛋的四倍呢!主母的蛋簍子內積得多了,就拿來制鹽蛋,燉一個鹽鵝蛋,一家人吃不了!工友上街買菜回來說:“今天菜市上有賣鵝蛋的,要四百元一個,我們的鵝每天掙四百元,一個月掙一萬二,比我們做工的還好呢。哈哈,哈哈。”我們也陪他一個“哈哈,哈哈”。望望那鵝,它正吃飽了飯,昂胸凸肚地,在院子裏跨方步,看野景,似乎更加神氣了。但我覺得,比吃鵝蛋更好的,還是它的精神的貢獻。因為我們這屋實在太簡陋,環境實在太荒涼,生活實在太岑寂了。賴有這一只白鵝,點綴庭院,增加生氣,慰我寂寥。
  且說我這屋子,真是簡陋極了:籬笆之內,地皮二十方丈,屋所占的只六方丈。這六方丈上,建著三間“抗建式”平屋,每間前後劃分為二室,共得六室,每室平均一方丈。中央一間,前室特別大些,約有一方丈半弱,算是食堂兼客堂;後室就只有半方丈強,比公共汽車還小,作為家人的臥室。西邊一間,平均劃分為二,算是廚房及工友室。東邊一間,也平均劃分為二,後室也是家人的臥室,前室便是我的書房兼臥房。三年以來,我坐臥寫作,都在這一方丈內。歸熙甫《項脊軒記》中說:“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又說:“雨澤下註,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我只有想起這些話的時候,感覺得自己滿足。我的屋雖不上漏,可是墻是竹制的,單薄得很。夏天九點鐘以後,東墻上炙手可熱,室內好比開放了熱水汀。這時候反教人希望警報,可到六七丈深的地下室去涼快一下呢。
  竹籬之內的院子,薄薄的泥層下面盡是巖石,只能種些番茄、蠶豆、芭蕉之類,卻不能種樹木。竹籬之外,坡巖起伏,盡是荒郊。因此這小屋赤裸裸的,孤零零的,毫無依蔽;遠遠望來,正象一個亭子。我長年坐守其中,就好比一個亭長。這地點離街約有裏許,小徑迂回,不易尋找,來客極稀。杜詩“幽棲地僻經過少”一句,這屋可以受之無愧。風雨之日,泥濘載途,狗也懶得走過,環境荒涼更甚。這些日子的岑寂的滋味,至今回想還覺得可怕。
  自從這小屋落成之後,我就辭絕了教職,恢復了戰前的閑居生活。我對外間絕少往來,每日只是讀書作畫,飲酒閑談而已。我的時間全部是我自己的。這是我的性格的要求,這在我是認為幸福的。然而這幸福必須兩個條件:在太平時,在都會裏。如今在抗戰期,在荒村裏,這幸福就伴著一種苦悶——岑寂。為避免這苦悶,我便在讀書、作畫之余,在院子裏種豆、種菜、養鴿、養鵝。而鵝給我的印象最深。因為它有那麽龐大的身體,那麽雪白的顏色,那麽雄壯的叫聲,那麽軒昂的態度,那麽高傲的脾氣,和那麽可笑的行為。在這荒涼岑寂的環境中,這鵝竟成了一個焦點。淒風苦雨之日,手酸意倦之時,推窗一望,死氣沈沈;惟有這偉大的雪白的東西,高擎著琥珀色的喙,在雨中昂然獨步,好象一個武裝的守衛,使得這小屋有了保障,這院子有了主宰,這環境有了生氣。
  我的小屋易主的前幾天,我把這鵝送給住在小龍坎的朋友人家。送出之後的幾天內,頗有異樣的感覺。這感覺與訣別一個人的時候所發生的感覺完全相同,不過分量較為輕微而已。原來一切眾生,本是同根,凡屬血氣,皆有共感。所以這禽鳥比這房屋更是牽惹人情,更能使人留戀。現在我寫這篇短文,就好比為一個永訣的朋友立傳,寫照。這鵝的舊主人姓夏名宗禹,現在與我鄰居著。

                        1946年夏於重慶

敬禮

  象吃藥一般喝了一大碗早已吃厭的牛奶,又吞了一把圍棋子似的、洋鈕扣似的肺病特效藥。早上的麻煩已經對付過去。兒女們都出門去辦公或上課了,太太上街去了,勞動大姐在不知什麽地方,屋子裏很靜。我獨自關進書房裏,坐在書桌前面。這是一天精神最好的時光。這是正好潛心工作的時光。
  今天要譯的一段原文,文章極好,譯法甚難。但是昨天晚上預先看過,躺在床裏預先計劃過句子的構造,所以今天的工作並不很難,只要推敲各句裏面的字眼,就可以使它變為中文。右手握著自來水筆,左手拿著香煙,書桌左角上並列著一杯茶和一只煙灰缸。眼睛看著筆端,熱中於工作,左手常常誤把香煙灰落在茶杯裏,幸而沒有把煙灰缸當作茶杯拿起來喝。茶裏加了香煙灰,味道有些特別,然而並不討厭。譯文告一段落,我放下自來水筆,坐在椅子裏伸一伸腰。眼梢頭覺得桌子上右手所靠的地方有一件小東西在那裏蠢動。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個受了傷的螞蟻:它的腳已經不會走路,然而軀幹無傷,有時翹起頭來,有時翻轉肚子來,有時鼓動著受傷的腳,企圖爬走,然而一步一蹶,終於倒下來,全身亂抖,仿佛在絕望中掙紮。啊,這一定是我闖的禍!我熱中於工作的時候,沒有顧到右臂底下的螞蟻。我寫完了一行字迅速把筆移向第二行上端的時候,手臂象汽車一樣突進,然而桌子上沒有紅綠燈和橫道線,因此就把這螞蟻碾傷了。它沒有拉我去吃警察官司,然而我很對不起它,又沒有辦法送它進醫院去救治,奈何,奈何!
  然而反復一想,這不能完全怪我。誰教它走到我的工場裏來,被機器碾傷呢?它應該怪它自己,我恕不負責。不過,一個不死不活的生物躺在我眼睛前面,心情實在非常不快。我想起了昨天所譯的一段文章:“假定有百苦交加而不得其死的人;在沒有生的價值的本人自不必說,在旁邊看護他的親人恐怕也會覺得殺了他反而慈悲吧。”(見夏目漱石著《旅宿》)我想:我伸出一根手指去,把這百苦交加而不得其死的螞蟻一下子撚死,讓它脫了苦,不是慈悲嗎?然而我又想起了某醫生的話:“延長壽命,是醫生的天職。”又想起故鄉的一句俗語:“好死勿如惡活。”我就不肯行此慈悲。況且,這螞蟻雖然受傷,還在頑強地掙紮,足見它只是局部殘廢,全體的生活力還很旺盛,用指頭去撚死它,怎麽使得下手呢?猶豫不決,耽擱了我的工作。最後決定:我只當不見,只當沒有這回事。我把稿紙移向左些,管自繼續做我的翻譯工作。讓這個自作孽的螞蟻在我的桌子上掙紮,不管我事。
  翻譯工作到底重大,一個螞蟻的性命到底藐小;我重新熱中於工作之後,竟把這事件完全忘記了。我用心推敲,頻頻塗改,仔細地查字典,又不斷地抽香煙。忙了一大陣之後,工作又告一段落,又是放下自來水筆,坐在椅子裏伸一伸腰。眼梢頭又覺得桌子右角上離開我兩尺光景的地方有一件小東西在那裏蠢動。望去似乎比螞蟻大些,並且正在慢慢地不斷地移動,移向桌子所靠著的窗下的墻壁方面去。我湊近去仔細察看。啊喲,不看則已,看了大吃一驚!原來是兩個螞蟻,一個就是那受傷者,另一個是救傷者,正在銜住了受傷者的身體而用力把他(自此不用它)拖向墻壁方面去。然而這救傷者的身體不比受傷者大,他銜著和自己同樣大小的一個受傷者而跑路,顯然很吃力,所以常常停下來休息。有時銜住了他的肩部而走路,走了幾步停下來,回過身來銜住了他的一只腳而走路;走了幾步又停下來,銜住了另一只腳而繼續前進。停下來的時候,兩人碰一碰頭,仿佛談幾句話。也許是受傷者告訴他這只腳痛,要他銜另一只腳;也許是救傷者問他傷勢如何,拖得動否。受傷者有一兩只腳傷勢不重,還能在桌上支撐著前進,顯然是體諒救傷者太吃力,所以勉力自動,以求減輕他的負擔。因為這樣艱難,所以他們進行的速度很緩,直到現在還離開墻壁半尺之遠。這個救傷者以前我並沒有看到。想來是我埋頭於翻譯的期間,他跑出來找尋同伴,發見這個同伴受了傷躺在桌子上,就不惜勞力,不辭艱苦,不顧冒險,拚命地扶他回家去療養。這樣藐小的動物,而有這樣深摯的友愛之情、這樣慷慨的犧牲精神、這樣偉大的互助精神,真使我大吃一驚!同時想起了我剛才看不起他,想撚死他,不理睬他,又覺得非常抱歉,非常慚愧!
  魯迅先生曾經看見一個黃包車夫的身體大起來。我現在也是如此:忽然看見桌子角上這兩個螞蟻大起來,大起來,大得同山一樣,終於充塞於天地之間,高不可仰了。同時又覺得我自己的身體小起來,小起來,終於小得同螞蟻一樣了。我站起身來,向這兩個螞蟻立正,舉起右手,行一個敬禮。

                     1956年12月13日作於上海

阿咪

  阿咪者,小白貓也。十五年前我曾為大白貓“白象”寫文。白象死後又曾養一黃貓,並未為它寫文。最近來了這阿咪,似覺非寫不可了。蓋在黃貓時代我早有所感,想再度替貓寫照。但念此種文章,無益於世道人心,不寫也罷。黃獵短命而死之後,寫文之念遂消。直至最近,友人送了我這阿咪,此念復萌,不可遏止。率爾命筆,也顧不得世道人心了。
  阿咪之父是中國貓,之母是外國貓。故阿咪毛甚長,有似兔子。想是秉承母教之故,態度異常活潑。除睡覺外,竟無片刻靜止。地上倘有一物,便是它的遊戲伴侶,百玩不厭。人倘理睬它一下,它就用姿態動作代替言語,和你大打交道。此時你即使有要事在身,也只得暫時撇開,與它應酬一下;即使有懊惱在心,也自會忘懷一切,笑逐顏開。哭的孩子看見了阿咪,會破涕為笑呢。
  我家平日只有四個大人和半個小孩。半個小孩者,便是我女兒的幹女兒,住在隔壁,每星期三天宿在家裏,四天宿在這裏,但白天總是上學。因此,我家白晝往往岑寂,寫作的埋頭寫作,做家務的專心家務,肅靜無聲,有時竟象修道院。自從來了阿咪,家中忽然熱鬧了。廚戶裏常有保姆的話聲或罵聲,其對象便是阿咪。室中常有陌生的笑談聲,是送信人或郵遞員在欣賞阿咪。來客之中,送信人及郵遞員最是枯燥,往往交了信件就走,絕少開口談話。自從家裏有了阿咪,這些客人親昵得多了。常常因貓而問長問短,有說有笑,送出了信件還是留連不忍遽去。
  訪客之中,有的也很枯燥無味。他們是為公事或私事或禮貌而來的,談話有的規矩嚴肅,有的嚕蘇疙瘩,有的虛空無聊,談完了天氣之後只得默守冷場。然而自從來了阿咪,我們的談話有了插曲,有了調節,主客都舒暢了。有一個為正經而來的客人,正在侃侃而談之時,看見阿咪姍姍而來,註意力便被吸引,不能再談下去,甚至我問他也不回答了。又有一個客人向我敘述一件頗傷腦筋之事,談話冗長曲折,連聽者也很吃力。談至中途,阿咪蹦跳而來,無端地仰臥在我面前了。這客人正在憤慨之際,忽然轉怒為喜,停止發言,贊道:“這貓很有趣!”便欣賞它,撫弄它,獲得了片時的休息與調節。有一個客人帶了個孩子來。我們談話,孩子不感興味,在旁枯坐。我家此時沒有小主人可陪小客人,我正抱歉,忽然阿咪從沙發下鉆出,抱住了我的腳。於是大小客人共同欣賞阿咪,三人就團結一氣了。後來我應酬大客人,阿咪替我招待小客人,我這主人就放心了。原來小朋友最愛貓,和它廝伴半天,也不厭倦;甚至被它抓出了血也情願。因為他們有一共通性:活潑好動。女孩子更喜歡貓,逗它玩它,抱它餵它,勞而不怨。因為他們也有個共通性:嬌癡親昵。
  寫到這裏,我回想起已故的黃貓來了。這貓名叫“貓伯伯”。在我們故鄉,伯伯不一定是尊稱。我們稱鬼為“鬼伯伯”,稱賊為“賊伯伯”。故貓也不妨稱為“貓伯伯”。大約對於特殊而引人註目的人物,都可譏諷地稱之為伯伯。這貓的確是特殊而引人註目的。我的女兒最喜歡它。有時她正在寫稿,忽然貓伯伯跳上書桌來,面對著她,端端正正地坐在稿紙上了。她不忍驅逐,就放下了筆,和它玩耍一會。有時它竟盤攏身體,就在稿紙上睡覺了,身體仿佛一堆牛糞,正好裝滿了一張稿紙。有一天,來了一位難得光臨的貴客。我正襟危坐,專心應對。“久仰久仰”,“豈敢豈敢”,有似演劇。忽然貓伯伯跳上矮桌來,嗅嗅貴客的衣袖。我覺得太唐突,想趕走它。貴客卻撫它的背,極口稱贊:“這貓真好!”話頭轉向了貓,緊張的演劇就變成了和樂的閑談。後來我把貓伯伯抱開,放在地上,希望它去了,好讓我們演完這一幕。豈知過得不久,忽然貓伯伯跳到沙發背後,迅速地爬上貴客的背脊,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後頸上了!這貴客身體魁梧奇偉,背脊頗有些駝,坐著喝茶時,貓伯伯看來是個小山坡,爬上去很不吃力。此時我但見貴客的天官賜福的面孔上方,露出一個威風凜凜的貓頭,畫出來真好看呢!我以主人口氣呵斥貓伯伯的無禮,一面起身捉貓。但貴客搖手阻止,把頭低下,使山坡平坦些,讓貓伯伯坐得舒服。如此甚好,我也何必做殺風景的主人呢?於是主客關系親密起來,交情深入了一步。可知貓是男女老幼一切人民大家喜愛的動物。貓的可愛,可說是群眾意見。而實際上,如上所述,貓的確能化岑寂為熱鬧,變枯燥為生趣,轉懊惱為歡笑;能助人親善,教人團結。即使不捕老鼠,也有功於人生。那麽我今為貓寫照,恐是未可厚非之事吧?貓伯伯行年四歲,短命而死。這阿咪青春尚只三個月。希望它長壽健康,象我老家的老貓一樣,活到十八歲。這老貓是我的父親的愛物。父親晚酌時,它總是端坐在酒壺邊。父親常常摘些豆腐幹餵它。六十年前之事,今猶歷歷在目呢。

                        1962年仲夏於上海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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