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老頭就要出院了。他穿起了那身平平展展的呢衣呢褲,像個要去參加什麽盛典的首長。其實他只是市上一個小單看門房的極其平常的老頭。以前他是個工人,後來退休了,閑得呆住不住,就找了個看見大門的差事。一月前,他臉上突然起了上瘤子。原來以為是惡性的,緊張了一陣子。後來到醫院一檢查,發現是良性的,老頭的心才平實了一些。不過,醫生說要動手術。動就動吧,聽說這是小手術,用不多長時間就好了。

這不,現在已經好了。

這位穿戴得象首長一樣的看門房老頭,這時正向同室的病友們作告別。他高興,大家也為他高興。他和眾人一起又說又笑,平日寂靜的病房一時起了一點小小的愉快的波瀾。那位在靠窗戶邊為一個重病號餵藥的年輕漂亮的女護士,也寬容地沒有制止這種顯然不合理會規程的行為。要不是平時,她會嚴肅地對大家說:“請同誌們不要大聲喧嘩……”他現在甚至還扭過頭來,微微笑著看著了一眼衣冠楚楚的馬老頭。

這時候,老馬頭的兒子小馬正在床邊邊收拾他父親的東西。夥子穿一件洗白的米色風雨衣,顯得健壯而瀟灑。他一聲不吭,只是有條有理地把他父親的零七碎八歸擾到兩個提包和一個大網兜裏。

他父親和別人又說又笑地道完別,就回到他的病床前,驚訝地對兒子說:“你已經都收拾好了?”

“嗯。”

“我的鏡子裝進去了沒有?”

“鏡子?”兒子困惑地看著父親。他並不知道父親每天都拿這寶貝小圓鏡看自己動過手術的容貌。

馬老頭自己從枕頭下面摸出了那個小圓鏡。兒子正要拿過來裝進提包裏,他父親卻舉起這小圓鏡,又一次認真地從不同的角度照了一會自己的尊容,然後嘆了一口氣,說:“唉,留下了一片疤……”

“總比一個瘤子好看了。再說,你又不去當電影演員。”他兒子說。

病室的人“轟”一聲笑了。馬老頭也不好意思搖搖頭笑了。

那個剛給病人餵完藥的女護士,驚異地回過頭來,用一雙閃閃發光的眼睛瞥了一眼那個灰諧的青年。

老馬父子對於室內一切作了一次最後的審視,然後就要動身走了。但小馬卻對著那兩個大提包和一個大網兜發愁地說:“自行車最多能帶兩件……”

在他這樣說的,那位女護士走過來,說:“你可以把網兜放到這兒,完了你再來取。”

小馬於是就把那網兜交給了她。女護士提著就走了。

這爺子倆隨後也就舉手一邊給病室的人打招呼,一邊倒著退著出了房門,走了。

這一切極其平常。

但也有一點小小的不解之處,不妨在這裏提一提:老馬的那個大網兜本來也可以放在這病房,然後他兒子再來取也可以。老馬和他同病室的人已相處多時,難道他們還能偷了他的東西不成?這一點那位女護士應當知道,所以她根本不必把那個網兜提到她那裏去。可以肯定地說,所有的人都沒有意識這個小小的生活的疑點,似乎這一切都再自然不過了。

即使一個古代拜占庭的智者,恐怕也不會留意到這種日常的瑣事包含著什麽竽要的內容。

這個小故事就在這一瞬間開始了。

我為什麽把這個網兜提到這裏來呢?她站在護士辦公室的門口,也楞住了。

她竭力想弄清楚在這一瞬間發生的事——準確地說是她的心理狀態。

說起來也真有點奇怪。就是因為那小夥子對他父親說過那麽一句詼諧的話,就惹得她動了某種難言之心。這進而又立刻在內心裏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原望:想和這個陌生人說話,想和他認識,想和他們往,想和他……我這樣是怎麽啦?正常還是反常?應該還是不應該?對還是不對?她不停地問自己。

她一時也說不清楚她自己。總之,雖然她根本不認識他,甚至連他的臉上也沒仔細瞧瞧。不知怎的,就好像非常清楚他,知道他是一個什麽樣氣質的人。這真有點奇怪。奇怪嗎?

她想:也許有人認為我是一個輕浮的人。隨便怎樣去評價我吧,從我內心上說,我對生活是嚴肅的……

她提著這個網兜,在護士辦公室的門口猶豫的片刻,就又退出來,徑直向三樓她的宿舍走去。

她進了自己的宿舍,不知為什麽把那網兜裏東西一件件掏出來,分別放在了幾個地方。這實際上是她的一種下意識的行為,卻又似乎包含了一種精心的盤算:這樣,在那小夥子來取東西時,就不可能一把提著就走了。她也許可以利用重新收拾這些東西的機會,和他談幾句話,至於她把人家的東西掏出來和散在她的房間裏會引起他的什麽看法,她也不管了。相反,她正希望他一眼就看出她的動機。

做完她覺得應該做的一切之後,她的心怦怦地跳著從樓上下來,重新來到護士值班室。她拉了把椅子坐在門口,隨手檢起一本醫學雜誌“看”起來。

他推著自行車進了醫院,去取那個網兜。

他一路上行色匆匆。他並不在本市工作,因為父親出院,他才趕回來他辦理這些零碎事的。按說,他今天下午就應該回單位去。算來算去,只剩六七個鐘頭了。在這期間,他應該把所有應該辦的事都辦好。父親雖然性格樂觀,但終究已一大把歲數,況且就他一個人過日子。

他把車子在醫院的大院裏存好,徑直向住院部走去。腳步在匆忙中帶著一種敏捷和矯健。

他進了樓道,看見那位女護士正在值班室門口專心地看雜誌。她顯然沒有看見他走進來。

他正要打招呼,那位女護士卻說:“噢,你來了……”

她怎麽看見我來了?她的臉明明被雜誌遮著……

“麻煩你了……”他走到她面前,很客氣地說。

“別客氣。”她合住那本雜誌,起身進了值班室。

他跑進去,準備去拿那網兜。

她把雜誌放在桌子上,轉過身子去說:“網兜在我宿舍裏,你跟我去取一下。”她說完就在前頭走了。

他只好跟在她後邊,穿過樓道,然後又順著樓梯口拾級而上。

在上到第二層的時候,他突然想:她為什麽不把那個網兜放在一樓的值班室,而放在樓上她的宿舍呢?是醫院有規定?這不大可能。那麽……

已經到她房門口了。她開了門,熱情地招呼他進了宿舍。

進了宿舍以後,她指著桌前的一把椅子,說:“你先坐坐,我給你收拾一下收拾?”他發現他網兜裏的東西東一件西一件散落在她房間的各處。

她開始一件一件往網兜裏收拾。

他坐下來,莫名其妙地想:為什麽這樣?難道需要這樣?

他的思緒頓時像一堆麻一樣亂。

他進而發現,桌子上擱兩個茶標,而且裏面都放好了茶葉,但沒有倒水,看出這是一個精心的待額準備。待客?是他嗎?這真有點叫人摸不著頭腦……

她突然放下正在收拾的網兜,轉過身叫道:“噢,我看!讓你幹坐著!叫我給你倒水!”她麻利地提過暖水瓶來,給兩個茶標裏註滿了開水,眼睛也不看他,只是說:“你不忙吧?”

“嗯……嗯?”

他不知如何是好。

她臉有點紅,面對面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端起茶標抿了一口,同時也勸他說:“你喝點水吧……”

他不由自主地端起了茶杯。一種溫馨的、別扭的氣氛,登時使他敏感地意識到他已經央臨一個什麽樣的境地了。現在立刻離開這裏也許太粗暴了,而稀裏糊塗坐在這裏又是……

沒個合適的形容詞……

生活,生活,常常這麽地難為人!

“你在哪兒工作呢?”

“煤礦。”

“煤礦?”

“噢。”

“遠嗎?”

“離這兒二百裏路。”

“搞技術還是搞行政?”

“在掌子面挖煤。”

“我不信。”

“為什麽?”

“你根本不像個工作。”

“那工人是個什麽樣子呢?”

“嗯……反正你不像!”

“人們習慣認為工人都是一些粗壯的、粗魯的、粗糙的人。

尤其是煤礦工人,在人們的印象中,好像都是此沒有開化的野蠻人,喝酒,說粗話,打架……”

“嗬嗬……你真會說話。我可並不那麽認為。我只是覺得你不像個工人,更不要說像個煤礦工人了。”

“這說明你並不真正了解工人。”

“也許是的。”

“我一直就是煤礦的井下工。”

“聽說煤礦上男的多女的少?”

“是的。”

“聽說煤幫工人成家困難?”

“是的。”

“現在許多女的都很世俗,認為只有找大學生或有身分的人才能有幸福。其實,照我看,一個家庭美滿與否,根本不在於你找個什麽職業和職位的人。當然,這是一個復雜的問題,正如托爾斯泰所說,幸福的家庭都是幸福的……”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噢,你讀過《安娜·卡列尼娜》?你們還讀文學書?”

“工人怎麽連書都不讀了呢?就說我們同代人吧,其實礦工中許多人讀的書並不比社會上其它行業的青年人少。他們雖然大部分時間生活在地下,但他們的內心世界並不狹小。甚至我敢說,在外人不太知曉的這個世界裏,有許多極其優秀的人……這無法給你更詳盡地解釋……”

“那麽你喜歡《安娜》中的哪個人物?”

“比較而言,我喜歡列文。”

“我喜歡吉提……你那樣斜著身子坐不舒服……”

“對不起,我的腰有點毛病。”

“怎麽?”

“前不久在井下受了點傷。”

“噢,井下一定危險?”

“是的。經常有負傷的,也有死的。”

“那人不準備調一下工作嗎?”

“不。盡管那裏很苦,並且有死的危險,但我已習慣我的工作。當然更主要是,我也熱愛我的工作。”

“……我沒有猜錯你。你是一個不太平凡的人。”

“謝謝你。這際上我再平凡不過了。”

“我這不是一般意義上認為人是個英雄或模範。”

“我知道這一點。”

“允許我說句玩笑話,像你這樣的煤礦工人,是不愁成不了家的……真的,會有人……”

“是的,我很幸福。我的女朋友雖然出身幹部家庭,她本人也在地面上當幹部,但她對我的感情始終如一……”

她木然地坐了片刻,然而急速地站了起來,去收拾剛才已經快要收拾好的網兜。

他也站起來,將深沈的目光投向墻上的一張大幅彩色照片。照片的景色很單純,只有無邊的大海和無邊的藍天。水和天在遙遠的地平線上交融成一片淡淡的浮白色……

她很快就收拾好了網兜,似乎又想了一下,然後在自己的桌子抽屜裏翻了一陣。她拿出一個小紙盒,塞在那個網兜裏,然後就鄭重地把這一嘟嚕東西給他。

他瞅了一眼那個小紙盒,說:“這是?……”

“這是新出的一種特效跌打丸,對你的腰傷肯定管用。”

“太謝謝你了。”

“別客氣……我送送你。”她愉快地說。

他沒有拒絕。

他們相跟著下了樓梯,穿過樓道,穿過院子,一直到醫院的大門口。

兩個相互間不知道姓名的青年像老熟人一樣親切地道了別,然後轉過身各走各的路了……

劉索拉《女貞湯》

月夜靜悄悄


大隊書記高明樓的女兒蘭蘭就要出稼了。據知情人露風說,她爸爸給她尋的女婿是地區商業局的汽車司機;而司機的父親就是地區商業局長。還聽說這位局長已經給蘭蘭走後門找了正式工作。

這天下午,消息得到了證實:地區商業局的一輛汽車果真停大書記家完門前的簡易公路上了,一位穿戴時時髦的小夥進了高明樓家的高墻大院。有人還看見高明樓到五裏外的鎮了上提了一條子肉回來,大概是招待新女婿。據說新娘郎已經辦了結婚手續,蘭蘭明天早上就要跟女婿走了。

村裏人對這件事的態度是是冷漠的。大家只是悻悻地說:

好事都是人家的,咱平民老百姓夢也夢不見。

但村裏人對他的女兒蘭蘭印象還不錯。高蘭蘭高中畢業兩年了,考了兩回大學都沒考上。現時國家也不在農村招工招幹,她只好在隊裏參加了勞動。這姑娘漂亮、聰敏、懂事,口也甜,只要村裏數大的,就是窮得站不到人前的人,她也經常是叔叔嬸嬸不離口。她有時還能幫助一些窮家薄業的人解決點燃眉之急。比如誰家娃娃得了急癥,緊用錢,向高書記借肯定要碰釘子,但要是向蘭蘭開口,她總是二話不說就從家裏把錢拿出來了。現在聽說她就要離開這個村子,大家倒有點悵悵然。

天一擦黑,和整個村子隔一條溝的高書記家的獨院裏,燈火正明。全村的莊戶人家,大都是黑燈瞎火的。月光下,村前的公路白光刺眼,一直伸到遙遠的後川道裏。一列列大山的剪景曩在暗藍色的天幕上劃出許多美妙的曲線。村對面的果樹林子,已經模糊得一團一團的,像罩上一層薄紗。勞動一天的社員,像往常一樣,倒在自己的土炕上睡了。

但是,唯獨村後瞎眼寡婦的獨苗兒大牛,這時卻睡不著,破天荒第一次串上了失眠癥。這個幹活不要命的莊稼漢,從來都是累得頭一挨枕頭就打呼嚕,根本不相信天下還有睡不著覺的人,今晚卻反常了。

是什麽事使憨厚的大牛睡不著覺了呢?當然不是為了什麽喜事,而是一種巨大的痛苦下正折磨著他的心;為的就是蘭蘭明天要離開村子。當然,他的痛苦誰也不知道,只藏在他一個人的心裏。

大牛像犢子一樣健壯,長得笨頭笨腦,平日只去悶心幹活,三拳頭也打不出一句利索話來。他只上過一年小學,剛能認識自己的名字和工分本子上的數碼。由於家境貧寒,經常穿一身染不起顏料的白粗布衣服,被柴草和牛糞弄得骯骯臟臟的。他整日價愁眉苦臉,再可笑和笑話也甭想逗樂他,村裏人一般是不尊重他的,但看看他全村數第一的好力氣和一顆善良的心。每逢隊時機重活派不下去的時候,他總是一聲不吭地去幹了。村裏認家要是有個跑腿的事,也總愛找他,因為他既城心實在,又從不計較別人什麽報答。

說起來他的命也真苦,剛活蹦亂跳的上了學,父親就病倒了,他只好退學。小小年紀就把家庭的重擔壓在了自己的肩頭。幾年後,父親死了,給他撂下一河灘帳債。以後國家的政策一變再變,生產隊塌垮的沒法提說,直到眼下,他的帳也沒還完。

父親死後,望著母親又雙目失明了,他的日月更是雪上加霜。每天既要出山勞動,回來又要忙活家務,光景過得一爛包!母親眼睛看不見,給他做不成針線活了,他就爛衣薄裳胡湊合著穿;腳上的鞋動不動就獅子大張口,只好求鄰家幫忙綴上幾針,兇眼看二十大幾了,可媒人還沒在門前踏過腳印。村時機人認定他這輩子非打光棍不可。眼下,這深山老溝裏莊稼人要找個媳婦,就是家裏光景好的,少說也得六七百塊錢的彩禮;像他那個窮家薄業,就是掏上千大幾也沒人來上門。村裏人有時也和他開開玩笑,問:“大牛,想媳婦不?”他對這種揶揄大都是不吭聲的,好像沒聽見。有時他也甕聲甕氣地說:“咱想媳婦哩,媳婦不想咱。”惹得大家哈哈大笑一番。

可誰也不知道,他說的卻是一句實心話。自不量力的大牛,竟然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就在心裏偷偷愛上了書記的女兒蘭蘭。這真是一個悲劇。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這都可以說癡人做夢。但不論是什麽人,有時候往往有這樣的情況:

對自己明明是不可能的事,卻要做些非分之想,而且固執得要命。

事實上,大牛本人也清楚這一點——他想和高蘭蘭結合,就等於想和天上的仙女結合一樣不可能。可他又是多麽愛她啊!只要高蘭蘭笑了,他便感到整個世界都笑了;只要高蘭蘭惱了,那山山水水頓時在他歸裏都變得暗淡無光了。

記得蘭蘭在縣城上中學的時候,每到寒暑假,只要她一回村,大牛馬上路也走得利索了,說話口齒刀變得清楚了,而且還動就在河裏洗刷他那身糊牛屎的粗布衣服。一旦開了學,高蘭蘭理了縣城,情緒高漲的大牛便立刻又刻像霜打了的莊稼一樣,蔫頭耷腦的沒有了點活氣。可惜他過去這些自作多情的表現,世界上誰也沒能看出其中的奧妙,高蘭蘭更是一無所知。

終於,蘭蘭高中畢業回鄉人,大學考不上,只好呆在村裏。她父親不讓她參加勞動,但她個生性很強的人,不願意呆在家裏白吃飯。

蘭蘭參加了隊裏的勞動以後,大牛高興得簡直有點瘋頭脹腦,立刻話也比平時多了起來,而且還敢在沒人的地方哼幾聲曲不搭調的戲文。

他經常設法和蘭蘭在一塊勞動,時刻準備為她服務效勞。

遇到什麽包幹活,他便笨嘴笨舌的叫蘭蘭到野地裏玩耍去,她的活由他代替幹。蘭蘭對他也好,常親切地叫他“牛大哥”。

遇到有人話言話語欺負他時,她總是護著他的。她對他也非常隨便,路上看見哪個崖畔有朵好看的野花,就喊:“牛大哥,快給我拔下來!”他立刻就像士兵聽見了沖鋒號,一撲就爬上去了。別說是在山崖上冒險為蘭蘭摘一朵花,就是到天上為她摘一顆星星,他也願意去!

有一次,他赤腳片兒到一個葛針叢生的山崖上為她摘了一朵鮮紅的山丹丹花,下來時不小心腳上紮了一根葛針,疼得他走路一瘸一拐的。

蘭蘭發現了,馬上叫他坐下。她很快從身上掏出一根繡花針,跪在他面前,一只溫暖的、少女的手,小心翼翼地捉住糊著泥巴和牛糞的腳,剔出了紮的腳心的那根刺。當時,受寵若驚的他忍不住鼻根一陣又一陣發酸,激動得差點哭出來!

這以後,每逢他一個人在地裏的時候,他總要呆呆地看一會他的那只腳,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溫暖已經永久地留在這了這只腳片子上。他並不指望自己今生一世能得到比這更大的幸福了,也更不敢想讓仙女一般的蘭蘭來愛他——就如他愛她那樣;他只是希望永遠能看見她在他跟前存在前。因此他對蘭蘭回鄉務農一直是興高采烈的!如果她是太陽,他就願意是一座山,一條河,盡管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但也可以沐浴在她那溫暖的光輝之下啊!

可是這一切很快就要完結了,親愛的高蘭蘭明一早就要走了;她將要跟一個富足而有地位的城市青年一塊生活去啦!

此刻,他睡在土炕上痛苦地想,等明天一早,天上的太陽從東邊升起的時候,他心中的太陽就已經落了,永遠地落了!

銀燦燦的月光從窗戶的破紙洞中瀉進來。他那張粗糙的黑紅臉上沾滿斑斑的淚跡。

隨著一聲沈重的嘆息,他一閃身坐了起來,三把兩把穿上衣服,跳下炕,開了門,邁站急匆匆的步伐向前村那個亮著燈火的獨院走去。

月光好極了,像水銀一樣潑在地上,一片明光燦爛。涼氣從河道裏漫上來,使得村巷裏感到冷森森的。

大牛月光地裏走著,光頭,光膀子,穿著一件白粗布小褂,憨厚的臉上帶著從來都沒有過的激動情緒。他已經打定主意,要去見一見蘭蘭。他壓根不考慮這樣做合適不合適,也沒想過此去要說些什麽,做些什麽。反正他橫了一條心,今晚上非見她一面不可!

他老遠就看見蘭蘭家下面公路上的那輛汽車,心裏登時煩躁得像貓爪子抓著一般。

他來到書記家新建的很排場的大門前停下,用一只拳頭在紅油漆門板上不輕不重搗了幾下。

不一會,有人來開門了,是書記的老婆。她帶著驚訝的表情問他有什麽事?他說:“叫蘭蘭出來一下,有個事。”

書記老婆轉身回去了。他心咚咚地跳著,離開大門前,又來到簡易公路上,站在路旁的一棵老槐樹下,兩眼緊盯著那門洞。

不一會,蘭蘭出來了。月光下,只見她容光煥發,一臉喜氣。原來的兩根短辮已經梳成了剪發頭,顯得莊重、嫻靜。

一身素淡的衣服裹著苗條的身體。風度像縣劇團的演員一般高雅。她左顧右盼地看了看,然後發現了呆立在老槐樹下的大牛。她很快帶著愉快的聲調喊:“牛大哥!你有什麽事?進我們家裏來說嘛!”

“不!我……不來!你……來!”他站在槐樹下,胸口火燒火燎的,囁嚅著說。

蘭蘭邁著輕盈的步子過來了,走到老槐樹下,喜氣洋溢的臉上帶著不解的神情,望著這個從小和她一起耍大的莊稼人,又一次問:“牛大哥,你究竟有什麽事?”

“沒……事!”大牛窘迫得一只手搓著另一只手,牙咬著嘴唇,身子微微有點抖。

“有什麽事你就暢暢快快說,牛大哥!你大概已經知道了,我……明天就走了。”蘭蘭不好意思地把臉扭到一邊去,臉上帶著新娘特有的害羞微笑,望著村對面月光下朦朧的果樹林子。

他終於結結巴巴開口說:“你……為什麽要離開咱村子?

你……不要離開咱村嘛……”說完後,他自己也為自己突然冒出的這兩句傻話嚇了一跳!他猛轉過身,光頭一下子抵在老槐樹上,兩只手狠狠地摳著樹皮。

蘭蘭被他的話一下子驚呆了。她驚訝地張開嘴巴,半天也合不攏。聰敏的姑娘已經明白了這句話裏面包含著什麽意思,她感到了一顆痛苦的心正在她的面前劇烈的搏動著。她驚慌失措地望著這個衣衫襤褸、光頭光膀子的莊稼漢,一剎時不知該如何是好,心情立刻變得相當沈香。啊,人活一世,什麽事也可能碰上!

她不一會便冷靜下來,用憐憫的眼光望著他肌肉隆起的肩背,輕輕地、略帶責備的口氣說:“牛大哥,你為什麽這樣呢?你不要這樣……”她輕輕嘆了一口氣,接著用一種親切柔和的聲調說:“牛大哥,我一直很尊敬你。這是真的。你有一顆牛一樣的善心。真像我大哥一樣,時時處處在愛護著我。

你的情意,我這輩子都會記在心裏的。牛大哥,我現在知道了你對我的心意,但這事是可能的,我希望你不要再往這方面去想。日後回來,我還會像看親哥哥那樣看你的……”

蘭蘭輕輕地說著,大牛呆呆地聽著。一片雲彩從皎潔的月亮上擦過,大地出現了一會昏暗。村子下面的小河水嘩嘩地淌著,周圍一片沈寂。

大牛兩片厚嘴唇抖動幾下,沈重地嘆了一口氣:“說來說去,農村窮,莊稼人苦哇……蘭蘭,你去吧,到城裏可千萬不要小心呀,城裏汽車多,小心碰嗑著……”

這時候,上面院子裏傳來蘭蘭她媽愉快的嗓音:“蘭哎!

快回來炒菜,媽把肉絲毀好了!”

蘭蘭一時沒應聲。她潔白的牙齒咬著緋紅的嘴唇,低傾著頭,腳姑地上輕輕磨蹭著。老半天,她才說:“牛大哥,我這就要走了。今後要什麽緊用的東西,你就給我寫信,我一定給你捎來……你快回去吧,夜涼了,小心感冒,明天還要出山……”她擡起頭很親望了他一眼,便轉身回去。

大牛一直看著她走進大門洞後,兩腿一哆嗦,便一屁股坐大了大槐樹下!他兩只手抱住光頭,眼睛裏噴著兩團火,憤怒地盯住了公路上那輛“解放”牌大卡車。

大牛在老槐樹下呆坐了片刻,猛一下子站了起來。他順手從公路邊的排水溝裏挖出一塊大石頭,牙咬著唇,一路小跑過去,“咣”一聲砸在了那輛汽車上。他就像一頭逗惱了的牛犢子,一肚子苦悶沒處發泄,更對這輛汽車開始了一場堂·吉訶德式的進攻。他恨這輛該死的汽車,明天就要把他心愛的蘭蘭拉走了。

大他準備砸第二塊石頭的時候,路邊大門猛地開了,燒酒喝得臉有點發紅的高明樓大月光下大聲喝問:“啊,是哪個龜孫子?”等到看清汽車旁站的是大牛時,不解地部:“你黑天半夜在這鼓弄啥?”

大牛一見是高明樓,兩條胳膊往胸前一抱,喘了幾口粗氣說:“幹啥哩?往爛砸這龜子孫汽車!”

高明樓對他這番沒頭腦的話琢磨一陣,心想,這小子大概是窮急了,乘著他家辦喜事,有意來找點麻煩。他是個老於包故的人,很快走向前去,用一種領導兼長輩的口氣說:

“牛,有什麽事就給口叔說嘛!怎麽可以黑天半夜砸人家公家的汽車?你向來是個老實娃娃嘛!是不是家裏又揭不開鍋了!甭怕,救濟糧很快就下來了!這幾天如果沒啥的,明上午到我家裏來盤上幾升!”

“我就是餓得吃牛糞也不吃你的東西!這多年,你把精能耍盡了!這如今把你的女兒也翻攪出去了!”平時笨嘴笨舌的大牛,此刻滿臉噴紅,眼睛裏閃著怕人的兇光,一副隨時準備和人廝打的樣子。

高明樓直到現在還是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有一點他已經明白了:這個人現在很恨他。

火氣不時從書記的胸腔裏升上來,但又壓了下去。他想:

打架打不過這二楞小子,講道理又沒多少道理可講,而且還不知道這小子到底為什麽要瞅住今晚跟他過不去。

真是過喜事遇見了喪門星!

明樓想不出好主意,只好再用軟辦法平息這場他摸不著頭腦的糾紛。

他很和善地笑了笑說:“好我的牛娃哩!我什麽地方虧待了你?拋開咱是個領導人不說,就是看在你殆去的父親臉上,我也要幫扶照料你哩。唉,我和你爸曾一同給咱村的地主劉國璋扛過長要,又一起鬧土改,打惡霸,我倆親得就像親兄弟一樣!現在這政策不讓講級成分了,可我總還親咱愛咱的貧下中農!”他邊講演邊看著眼前這叭一的聽眾有什麽反應。

大牛嘴唇顫抖了一陣,惡狠狠地說:“屁!親?愛?

……”說完,已經不能控制自己的大牛又撿起一塊石頭,往汽車上砸去。“嘭”地一聲,幾塊碎玻璃飛濺出來,沒有碰著高明樓,卻把大牛的光頭劃了道口了。

“你小子無法無天了!”高明樓一邊嚷著,一邊退到了自家的院門洞前。

就在這時,蘭蘭出現在他們面前。

蘭蘭蒼白的臉上帶著難言的悲哀,就像剛剛吞服一劑苦藥。她讓她爸回家去,說讓她單獨勸解大牛向句。高明樓看見兇得像頭牛一樣的大牛,剎時間便乖乖地站在了蘭蘭面前,像個做錯了事的娃娃一般。為了盡快平息這場糾紛,他回家去了。

大牛一直在蘭蘭面前低傾著頭,兩只手互相搓來搓去。光頭上劃破口子處血在流著,他也不擦一下。

蘭蘭“啊”了一聲,轉身又跑回家裏,拿了一條嶄新的白羊肚子毛由奔了出來,手腳麻利地紮在大牛的光頭傷口處。

然後,她含著眼淚,輕聲地說:“好牛大哥哩,你……甭這樣了。這樣人家會笑話的。我今晚上結婚,你這樣鬧騰,等於給我臉上唾哩!牛大哥,你自小就一貫幫助我,愛護我,哪怕你以後永遠罵我哩,但今晚上臉上你給我帶個面子,再幫扶我一次吧……”

眼淚刷刷地從大牛那張憨厚的臉上淌下來了。他嘴裏“嗯”了一聲,接著便一下子抱住裹著羊肚子考場巾的光頭,蹲在地上無聲地啜泣起來……

不久,村裏的人們發現,不愛說話的大牛突然變成了一個純粹的啞巴,一句話也不說了。有人還看見,每到有月亮的夜晚,他就光頭上攏一條嶄新雪白而又帶著血跡的羊肚子毛巾,在村前的公路上或者在公路下邊的河灣裏,不停步地溜達,轉遊,有時還見他猛然從地上挖起一塊石頭來,又“咚”一聲砸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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