勻波,××教會大學文科三年級學生,按照身分,這個人如其他許多講規則的教會大學校的好學生一樣,選課很多,對於功課都做得很好。風氣所歸,這人另外讀過一些中外名著,自己又會拿筆寫散文寫詩,作品皆登載到學校刊物同別的不甚著名刊物上。他是學生會的會計,和別兩種會的會員。

在他宿舍床前面,掛得有從雜志中剪下來的世界文學名家照片,不規則的用小小圖釘釘上墻壁。他的書架放在床頭,上面有很多書籍同雜志。他的寫字桌有套新文房四寶,一支鋼筆,一個墨水瓶,一個貼有吸墨紙的家夥,另外就是可以每一頁扯下作寫情書用的白色藍界洋紙本了。這些東西在桌上,本來不是重要的東西,還有其他許多物件,占了桌上全面積三分之二。

他是一個有普遍趣味的人,所以從一個生物學的教授討來一個無用處了的骷髏,從考古學教授得了一塊舊磚,從……這些東西把書架的上一層與桌子的大部分占據了,每天這些東西加多一點,桌子上的空間更少了。

學文科的人,大致是一目了然的,白白的臉,小小的手和腳,長頭發披在腦後,眼睛有點失眠神氣。還有是說話帶著一點特別體裁,談到不拘什麽事情,歡喜引用一點故事上不甚恰當的比喻,來為自己所持的主張辯護。至於性格,完全是千人一樣,就是那“好管閑事”的精神。這些年青人是在沒有學好文學以前,把這些習慣先就學好了,使人一見可以明白他是文學者的。勻波同這類大學生在一處過活,自己也是其中一個。

課余無事時候,幾個同學在一處,總是談談空洞的希望,或者關於文學,或者關於愛情。又或者把政治社會各問題提出來,肆無忌憚的批評一陣,各以自己所看過的幾本書作為根據,每人有一個不同的主張。為了維護自己的主張,到某問題上,理性的言語已顯得毫無用處時,就互相帶著一點兒感情,用許多術語罵對方,如象“落伍”,“醉生夢死”,“帝國主義走狗”……差不多都是從上海方面印行的刊物上記下來的,所以讀書特多的勻波,語匯也就特別豐富。不過這些話語,在上海刊物中,含有的兇惡陰狠意義,在這些人口上卻已失去,成為無害於事的嘲弄了。在他的日記本上,曾有似乎極其得意的記錄,是這樣寫下來的:……老王,趙四侉子,裁縫李,拜輪,說到××,都被我戰敗了。這些人平常只會做點詩呈皇後某某,談到根本問題,是十分落伍了的。

大約幾個名字都是同學的綽號,因為這些年青人,同在一個大學念書,有些還同在一個寢室睡覺,他們是每一個人都應當有一個綽號,叫起這個綽號時,便顯得親熱許多的。勻波他自己還有兩個,常常為同學所引用。他的所謂“根本問題”,似乎不出他身分上的幾種事情,生活,愛情,文學。一個大學生,對前途充滿希望,口上心上,離不了這些問題,那是應當的。他們在教會學校念書,卻不大談上帝,因此這一批人,被另外一群上帝的愛兒愛女們,看作違悖聖道的異教者,感情算不得怎麽好。

這些年青人雖然這樣聰明有趣,卻無一個得到女子的垂青。因為學校的風氣,所以這些多情的小子,陷到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情形中過著日子。

就因為大家對女人只是一個抽象,在這上面,勻波在同學中建設了生活的基矗他懂得比別人多,大家都承認他的知識,他常常是極其快樂,看一切在眼底的事物,發各種光澤。他對於生活當前和未來都感到滿意,因為在他左右的同學,為他學力所征服,趣味所支配,很有不少的人!

他的品貌是許多讀書識字女人理想中情人的模子,他的性情又足使年青女人減去拘束,所以在××大學第三年級的下學期,眾人還是毫無辦法的時節,××學校新來一個為眾人所傾心的“公主”,在一種方便湊巧情形中,不久就成為勻波的愛人了。

但這事是秘密的,從無第二人知道。

幸運原是勢利的,到各處去全是孿生,在××學校得到了愛情的勻波,在另外機會中另外地方又遇到了一個女子,同樣的柔媚雅潔,青春可人。勻波如一般聰明人一樣,不固執,不虛偽,於是又愛上了那個女子。

他用謊語在那兩個女人之間,掩蓋到自己的過失,因為他雖然對於幸運不加以拒絕,卻從習慣中看出自己“普遍趣味”,若是用在愛情上面時,將有不幸的事情發生。他很巧妙的在兩者之間,取到那青年女子在熱情中的發狂的擁抱,肆無忌憚的調謔,以及因小小過失而成的流淚與賠禮機會。他把自己所作的詩分抄給兩個人,得到兩份感謝。他常常發誓,學得用各樣新奇動人的字句。他把謊話慢慢的說得極其美麗悅耳,不但是女人沒有覺到,他自己到後來,也就生活在他那罔誕的言語中,變成另外一種人了。

他為這個事情把快樂同苦楚一並得到了。他的行為自然還是向快樂上努力,極力避開糾紛。他外貌顯得沖和,內心自然免不了有些沖突。

他的朋友於是為他取了一個新的綽號,稱他為“神秘的詩人”。“詩人”是他本來的身分,“神秘”則因為他瞞到了同學,做了許多使好管閑事的同學無從索解的事情。他知道年輕男子在沒有得到一個女子以前,都歡喜生事,放肆得有點怕人,因為那不拘形跡,毫無秘密,雖能作成了同學的友誼,卻最足妨害那另外一方面事情的進行。所以在××大學,勻波同兩個女子發生愛情以後,他同宿舍的同學,還居然無從知道詳細。

這個聰明人,在日記簿上,他寫了一些平常事情,卻把那要緊的事一字不提。因為照規矩他們是常常在一種方便中,同學們皆有權利攫到另一同學的秘本日記看,且把搜察所得公開給同學知道的。勻波明白這利害,他的秘密只是抄錄到自己的心上。

一群二十歲左右的人,只是因為二十歲這點點理由,他們可以放縱不拘作任何天真爛漫行為,××大學是無法取締的。禮拜六的下午,同學們把一個禮拜的日課上過了,把飯吃過了,為國為家做人的義務,已經盡過,到應當由自己趣味,來支配時間的時候到了,幾個人約到一個幽僻地方去開個小會。這會是他們定下來有了一年的,每禮拜皆出席,每次出席如其他任何年青人的集會一樣,還是說一些空話,吃一些東西,從耳朵中塞進問題,從口中塞進點心,到後大家唱一個歌或歌也不唱,就分手了。

但他們的會是勻波發起,因為發起人的緣故,這會的嚴肅氣氛比本校其他哲學會,數學會,以及什麽金貴銀賤研究會都不同了。這會是用“文學俱樂部”出面,向學校當局注過冊的,實際內容比文學還寬泛許多。他們一到會,什麽都談,並且還不拘什麽都作。其中有一件事,是每禮拜集會都不缺少的,就是同學中之一個,當眾人來報告他那好管閑事的成績。戀愛,吵架,寫情書,以及……報告者總是用一個演諧劇者態度,把那所探得到的消息說出,另外還有個副手代為補充。被偵察的或是會中同學,或不是會中同學,皆不會使說者聽者減少興味。全是年青人,全是生活和課程都折磨不了那有生命力的身心,所以日子過下去,這俱樂部的會員,數目由四個到十七個,擴大成為一校最有名的組織,並且新來入會的,竟因為無法得到全體會員通過,全遭擯絕了。

會中沒有女人,所以他們集會談到女人時就多些,還更顯得十分放肆。

因為個人的秘密,勻波這次到會較晚,走進作為會場的學校禮堂地下室第三號,推了門進去時,就聽到一陣拍掌鼓噪聲音。

一個在數理系的同學,對於微積分得過最好獎語,卻在這俱樂部中也得到盛名的蜜司忒文,××拍賣行經理人的兒子,從家長方面學得一種洋盤氣派,正爬到一個桌子上去,如拍賣汽車時的神氣,談到一個故事。

勻波來了,講話停頓,幾個同學不讓勻波說話,就掀擁勻波上了桌子,與那拍賣行的小開在一處並立了。那小開主席用小雄雞的聲音說道:“來得最遲的一個,應作本次集會的記錄,把同學小宋的報告寫下。”

年青人又用鼓噪一致讚成。

勻波看看在場人數,一共是十六個,按照習慣無可推托,就笑著答應了。

記錄是應當拿了筆,坐到報告者一旁,把所有說明加以詳細記載,且應盡力把說話者態度、聲音、顏色描寫到筆錄上去,以便他日參考的。關於這一件事,勻波原最在行,他有一個詩人的天分,善於用字措詞。只是他今天卻有點兒心不在乎此等事情,因為他無意中發現了一個隱秘,是關於那兩個愛人之間其中一個女子的故事。他其所以遲到,也是為此。他想到有些不快樂的影子遮到自己心上,他有點一般男子都不缺少的自私。知道這事情會要來的,卻料不到那麽快就發生了。

那名叫小宋的同學,是一個近視眼。這人眼睛雖患近視,有了點毛病,卻在學校有“全能”的成績。凡是平常人眼睛看不到的,他都有方法探聽明白。他的聰明是全校公認的。他的天才是在沒有方法完全明白事情上還能造一點謠言。他把謠言混合在最合理知的估計中,所以即或在說謊,聽的人也仍然相信他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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