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穗子物語》第09章 奇才(2)

他卻向她笑笑。 她在這個笑里沒找到任何破綻。她一口氣松下來,看著畢奇笨頭笨腦在洗碗池那兒洗碗、接水、仰脖子漱口,軍帽順著脊梁滑下來。在畢奇心里她還清白。一陣竊喜使穗子又犯起骨頭輕來,腳也飄然了,原地來了個“劈叉大跳”。人們不是那麽徹底地殘忍。穗子呆著,一條晚照進來,桌上的一群大蒼蠅五彩繽紛。直到十月國慶的繁忙演出,畢奇似乎始終蒙在鼓里。穗子仍是揪心,一旦看見有人跟畢奇眉飛色舞地說話,她便提心吊膽:畢奇馬上要知道她穗子闖下什麽丟臉大禍了。她看見老吳跟畢奇都抱著琴撥弦,老吳說著什麽,畢奇朝男女演員這邊看看,笑笑。老吳嘴很缺德,只對畢奇一人留情。

老吳說哪個女演員瘦便說她“一身雞骨頭”,說誰踢後腿是“狗子撒尿”,說誰腿短,就叫誰:“兩條腿的大提琴”。一身缺陷的畢奇卻從沒讓老吳糟蹋過。老吳愛畢奇愛到什麽都替他做的程度。他替畢奇灌暖壺,替畢奇釘棉被,吃畢奇的包子皮和肥肉皮,也替他受過。一次年度打靶,老吳和畢奇站靶場警戒哨,不準行人進入靶場外圍,以免被流彈傷著。老吳站東南,畢奇站西南,老吳遠遠看見西南邊灌木叢里出沒一個人影,立刻向臥在幾百米外的射擊手們揮旗大叫:“停止射擊!……”卻來不及了,一顆流彈落在一個打豬草的老太太腿上。畢奇傻眼看看血泊里的老太太,老老實實告訴老吳他一個盹兒功夫把老太太放進了靶場。老吳叫他閉嘴,責任由他去推卸。

他說畢奇你別膿包啊,讓他們詐出真話你就脫軍裝吧!老吳把責任開脫得很好,開脫不掉的一點兒自己替畢奇頂了。誰也不知道老吳的檔案里是否為此留了陰影。老吳不在乎,他非黨非團,又是末席,還能往哪里貶?只叫畢奇成了音樂偉人別沒良心,忘了為他犧牲的末席老吳和貧農瘸奶奶。穗子緊盯著老吳薄薄的嘴唇,生怕它們擺出“蕭穗子”三個字的形狀。還好,好像沒有,他和畢奇談論著一段旋律下樂池去了。燈暗下來,觀眾席靜得只聽到人們不斷咳嗽,“喀、喀”地吐痰。樂池里的校音聲也斂息了。男女演員們挺胸收腹,準備一個沖刺出去。指揮棒擡起,一小陣,又放下來。指揮問首席提琴畢奇怎麽了。畢奇說有人音不準。於是他又給個音,大家又校一遍。畢奇再領頭,又是一遍。

他對指揮說,就差那一點;就那一扣扣兒……他說這話時一點也不老三老四,所以五十歲的指揮尷尬一瞬,帥勁馬上就還原了。畢奇的提琴獨奏靠後半場,三次謝幕後,汗把他的薄毛料軍裝後背打得澆濕。女兵們一塊上去給他打扇子、擦汗,端冰鎮牛奶。女兵們疼他的時候嘴里總有幾聲罵:“又沒睡午覺!”“又藏在哪兒練琴!”“累不死啊?”……畢奇就那樣站著,臉上有一點羞愧。畢奇畢竟很純潔,女性的觸碰使他多少有些受罪。穗子在畢奇走過去時本想說句什麽。什麽都行,比方“拉得真棒”之類的廢話。但她臨時又變卦,佝腰裝著整理舞鞋去了。她看見那雙穿錚亮“三接頭”的大平足從她身邊走過去,不久聽見一聲:“奇奇!……”不必看也知道是妞妞和丫丫。妞妞有一米八零的個頭,卻梳兩根細辮子。丫丫膀大腰圓,一口老煙牙。兩人都說極不地道的四川話或極不標準的普通話。

所有司令、政委的兒女都是這樣一口話;超越省界的、涵括東西南北的、高於任何鄉俗的洋涇濱。她們大聲和畢奇說話,一口一個“奇奇”。她們是奇奇獨奏的前一分鐘進劇場的,奇奇上面謝幕,她們下面就拍拍屁股走人了。除了奇奇,所有人的表演都是“傻蹦”“瞎吼”。有時她們心情特別好,也會把領舞演員或獨唱演員招呼一下,說:“唉,那誰,過來過來。”過去後,丫丫會上下打量她(他)一下,說:“跳得還不錯,叫什麽呀?”告訴她們叫什麽,姓什麽,她們說:“不錯。過去怎麽沒注意你呀?”假如她們心情好得要命,她們會把送給畢奇的巧克力、麥乳精分一點出來,賞給她(他)。

極偶然的,兩姐妹會把個別男、女演員開車接走,帶到崗哨森嚴的司令樓里,請他們聽奇怪的音樂(爵士),吃一種叫“吐司”的東西,卻明明就是面包。畢奇每回都是半個主人,幫著挑唱盤。演員們受寵若驚,坐在那里動也不敢動地聽上兩、三個鐘頭,終於聽完了,丫丫總會發現新大陸地說:“你的眉毛描過吧?……”或說“你臉上搽了胭脂吧?……”當然,被丫丫揭穿的多半都是事實,演員們去她們家總要給自己形象加工。這樣姐妹倆就倒了胃口,覺得文工團員淺薄虛榮是沒錯的了。破天荒也是有的:姐妹倆跟幾個演員偶然也會交往下去,直到談及家庭門第。在這方面姐妹倆最受不了謊言。一旦發現誰撒謊丫丫便會說:“人家畢奇就不撒謊,他爸被鎮壓又怎麽樣?還是擋不住人家成大音樂家!”當然這樣講得要很大派頭,連文工團領導都講不起這話。

冬天文工團和軍區部隊一塊下鄉,進行兩個月的軍事訓練和演習。畢奇變得悶悶不樂。他仇恨冬訓,第一是每回冬訓他手上的凍瘡就發作得一塌糊塗;第二,他不能保持每天十小時的練琴;第三,他的那對平足在急行軍夜行軍中會充分顯出劣勢。這是個多雨的季節。文工團兵分四路組成戰地鼓動隊。穗子和畢奇都在老吳的旗下。大部隊的行軍是沿著盤山公路。而鼓動隊必須插小道超到大部隊前面。小道上一腳下去黃泥齊踝,才兩里路所有人老了似的喘。聽見一聲沈悶的“我操!”大家知道畢奇又摔了一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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