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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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科學不是創新的積累者,而是它們的協調者和組織者;科學史不屬於史實和文獻的領域,而屬於協調與重建的範圍,其任務不在於找出科學假設之間的前後關係及其緩慢的發展過程,而在於提高人們對突如其來、接受衝擊的敏感度。作為協調者和組織者的科學家,其實就是透過系統化的方式,建立起事物之間的聯繫而有所揭示。
巴舍拉提倡一種矛盾的辯證關係,便是透過將兩個完全相反的概念揉合在一起,這種揉麵團的工夫意欲建立之關係,首先反對將事物化約為公式和圖表-這是人類理性的偏好與渴望-而強調任何形狀的事物都只是是物之無限變化過程中的瞬間狀態。因此,絕對的、強大的理性必須使自己具有戲劇觀和戰鬥性;如果一切都是預先安排好的,那麼人類的聰明才智就無所發揮,努力和成功也不會得到具體表現。31
如當代化學對「同素異構體」(allotrope)的發現,打破了分子模型的單一圖式,從穩定空間的說明轉成概率-如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 1904-1976)的測不準原理32-的問題。或是「燈泡」的發明,推翻了「照明一定要燒毀一種物質」的傳統信念,相反地,為了持續地照明,燈泡的燈絲必須防止被燒斷。33
這些信念的反轉在在指明了科學研究的對象不是「存在物」,而是「聯繫」或說「關係」,這種「關係」的本質是「既抽象又具體」,它展現為一種「技術現象」-一種改造概念之實驗-反作用於現實,通過自行製造之產物,來戰勝那難以捉摸、馴服、頑固的物質巨魔。
另一方面,這種「關係」呈現之結果已經不單純是「綜合」,毋寧說是一種「質的飛躍」,如鉍鉛錫合金之熔點低於三種元素各自之熔點,諸種元素間所建立的關係,不再只是簡單的相加,而是某種不可思議的、事件性的展現。重組的關係說明了一種垂直性的空間結構-飛躍或掘深。巴舍拉的辯證法,著重的是對於事物細節的捕捉,而非簡化成某種教條;他重視重新體驗那些基本的或原始的知識的發生過程。
31〔法〕弗朗索瓦.達高涅(F. Dagognet)著,《理性與激情:加斯東.巴舍拉傳》,尚衡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頁8-9。海德格部份之內容為筆者自行加入。
32 量子力學 (Quantum Mechanics)裡頭的理論,又稱做「不確定性原理(Uncertainty Principle)。
33 這種燈泡與燭火之照明意義的差異,巴舍拉在《燭之火》中更進一步指出這種現代生活的技術製品挑起了一種對夢想的抵抗:「我們現在說:我的電燈泡,但以前會說:我的油燈呢?」這一方面指出微小光線的夢想需要火焰;火焰與油燈仍是現代詩歌中栩栩如生的意象。另一方面,則指出我們對於客體對象一種所有格形容詞(possessive adjective)之友誼關係的衰敗。(Gaston Bachelard, The Flame of a Candle, trans. by Joni Caldwell, Dallas: Dallas Institute Publication, 1988. p.63.;中譯本收錄於:〔法〕加斯東.巴什拉著,《火的精神分析》,杜小真,顧嘉琛譯,岳麓書社,2005,頁179。)
這種辯證法的使用,儘管仍具有綜合之意味,但真正指向的是一種「突變」、「事件的發生」,它不見得與先前的命題具有關聯性,而全新意義之生發則在一瞬間中產生。這裡我們發現到,另一個巴舍拉現象學的核心概念,即是一種「瞬間」時間中所建構出來的「韻律分析」(rhythmanalysis),對於這種時間性的理解是相當重要的,特別是在《空間詩學》中,巴舍拉提出場所分析的主要課題是「找尋孤寂時刻回憶的空間,而空間之存在作為對時間之壓縮與保存,可以在時間被「解壓縮」後,超越一般回憶之空間。」巴舍拉這種「時間空間化」的壓縮作法,以及解壓縮時所產生的爆點-一種孤寂時刻之張力-是如何可能,顯然需要透過其「瞬間」時間的觀點來澄清。
瞬間時間之概念,起於巴舍拉對柏格森(Henri Bergson, 1859-1941)「綿延」
(dureé ; duration)的批評,甚至坦言道:「讓我們直說了吧,我們接受柏格森的
一切,除了延續性(continuité; continuity)」34
這是為何?首先,柏格森認為時間之意義如同一種連續的綿延,是意識的基本材料,而現在紀錄在過去之中,在過去和未來之間保持著相互聯繫,這是一種綿延的黏性,它使過去依然是現在的實質內容,或是說現在的時刻永遠只是過去的現象而已。在這種觀點之下,「瞬間」遂成為一種「理性的、人為的割斷」,它一方面有助於幾何學的圖解式思維;另一方面,「瞬間」是由於智性無法跟上生存之必需,便把時間靜止在其所建造出來的現在。巴舍拉認為這種「現在」,是一種純粹的「虛無」,它甚至無法在實際上把過去和未來分開,而導致一種決定論的觀點:
「在我們的每個行為中,在我們最細小的動作中,便有可能抓住正在醞釀的東西的已完成特性,在起始中抓住結束,在胚芽的茁壯生長中抓住存在和生成。」35 這種決定論顯然與巴舍拉的「創造」36 概念相悖。巴舍拉認為我們必須「要設法通過現在來理解過去,而不是孜孜不倦地由過去來闡釋現在。」37 現在即是瞬間,而綿延應該是由「無綿延的瞬間」所組成,如同直線是由無維的點所形成,每一個構成「點」的瞬間,都有其作為原初實在的活動。(下續)
如果否定了這些瞬間之點-那正是他批評柏格森之「現在」是一種虛無的觀點,綿延遂只會是一種人為的建構,並無任何絕對的實在性。不過金森修卻認為巴舍拉的瞬間時間,才會造成一種虛無。他認為「在否定時間持續的一次性時,附帶著對『自我統一性、同一性』的否定」會使得一種自明的「自身同一性」受到動搖,而當個人不過是經由未留意的很多習慣所構成,並且時常可以變化,這會使得生命中的某些「持續」變得毫無意義,甚至會造成法制社會中追究犯罪責任的困難。38然而,當我們發現到瞬間時間之意義,在於藉由一種垂直性時間的開啟,指出通向人類存有自由的道路時,這種批評顯然只是一種外部性的。
因此,瞬間透過創造性活動所建構,呈現為一種「強度」,如同在原子的放射現象中,原子突然間之變化,而在這種變化產生之前,原子只是一種「被拋棄的玩具」,甚至「連被拋棄的玩具都不如,它只是一種組織起一般可能性的純屬形式的遊戲規則。」39原子只能在迸現中展現其存在的意義,同樣地,人的創造性活動也是展現在自己意識迸現的瞬間,並在這種瞬間中建構起「未來的意義」。
34 巴利諾著,《巴什拉傳》,頁84。
35 巴利諾著,《巴什拉傳》,頁73。
36 在巴舍拉對現代科學之研究中,發現到科學進程中「斷裂」的事實,而這種斷裂正是由某個「創造性瞬間」所標誌,一個新時代總是有某種絕對開始,而不是因為「某種潛藏深處的力量」。
這種「斷裂」所形成的飛躍與創造的概念,同樣延續在想像力形上學中,表現為一種日夢瞬間所開啟之嶄新世界的意涵。
37 巴利諾著,《巴什拉傳》,頁74。
38 金森修著,《巴什拉:科学與詩》,頁98。
所以巴舍拉說:「意識是瞬間的意識,而瞬間的意識才是意識……我們置身於最鄰近的相互性之中並且肯定了純意識和時間實在性的相似……未來的意識和意義就在現在之中。因此,我們在時間和空間中進行建構。」40 可以說,巴舍拉的哲學首先奠定在「瞬間」時間之基礎,Noël Parker在討論巴舍拉哲學中,由科學與詩學所構成的一種關於人類自由的本體論,便是從瞬間時間之概念作為起點,指出其中所開啟的垂直向度,而人類意識中律動綿延(rhythmic duration)的相互作用則拓寬了人類存在之自由向度的入口。41詩意的瞬間、奧秘也就是在對某種詩意之感受中,打開一種縱向時間的體驗。
事實上,這種瞬間時間構成的韻律關係,巴舍拉是依據兩個現代科學知識的原則:光的現代理論(粒子說與波動說)以及物質內部振動的頻率性。前者光同時作為一種物質粒子以及傳遞能量的波動,而在相對論裡頭質能互換的觀點則指出物質波形放射之間相互轉換所具有的可逆轉性,表現出物質在空間中的變化必定伴隨著能量變化,而能量變化也必然在時間組織裡頭完成,因而導向了空間與時間的互換性質。在這裡,物質觀念中的空間與時間不再是一種絕對的分離,甚至時間獲得其優位-物質離開了空間,走向時間。另一方面,巴舍拉也透過物質振動的頻率來指出物質存在的動態性:
若微粒停止振動,它就不再存在。從今後,若不對物質的成份加上確定的頻率,就不可能設想物質成份的存在。因此可以說,振動的能量是存在的能量……我認為,原初的時間是振動的時間。物質存在於振動的時間裡,僅存於振動的時間裡。42
物質之存在由頻率-也就是能量-所決定,而頻率正是「振動的時間」,這種時間毋寧說是一種能量的凝聚與流動。處於時間中的物質,在能量的變化中顯現自身-昇華或者凝結。這兩個原則構成了巴舍拉的「韻律分析」的基礎:物質不是以韻律的形式發展和顯示出來,毋寧說是正規的韻律以確定的物質屬性形式顯現出來。
韻律,這就是波形起伏和交替……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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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巴利諾著,《巴什拉傳》,頁76。
40 巴利諾著,《巴什拉傳》,頁76。
41 Noël Parker, ”Science and poetry in the ontology of human freedom: Bachelard’s account of the poetic and the scientific imagination,“ in The Philosophy and Poetics of Gaston Bachelard, Ed. Mary
McAllester , Chicago: Center for Advanced Research in Phenomenology; Washington, D.C.: 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 pp 82-83.
42 巴利諾著,《巴什拉傳》,頁87。
43 巴利諾著,《巴什拉傳》,頁90。
這種分析一方面確定了時間之空間性,即疊合的韻律,另一方面,它透過「使音響韻律智性化」來思考詩歌-當我們以「無聲」的聲音,讓形象接著形象,當我們生活在多種闡釋的重疊中時,我們就體會到純精神、純智性的抒情狀態會是什麼。44詩歌在這種強調「韻律」的認識論中獲得了提昇,詩意的作用不再只是一種偶發的消遣,「它也許是創造性演化的原則本身。人也許有一種詩的命運。」45巴舍拉通過「瞬間」來增添、顯示現在對過去的銜接,但同時具有擺脫過去、使未來充滿活力的能量,而人類擁有這種把握「瞬間」的能力,遂能通向自由、超越死亡。
綜上所述,巴舍拉的現象學除了取益於胡賽爾現象學的方法態度,以及科學思維中的現象概念,也結合了動態想像的辯證法與瞬間時間兩個展現其現象學獨特性的核心。此種現象學的操作,也展現出光只是「懸置」(epoché)自然態度,來對意識中呈顯的現象進行描述、注實是不夠的,如果有一種前於意識、作為意識的根源的詩意象,我們就必須先對其進行現象學的研究,才可能開始真正進入胡賽爾現象學的課題。
(邱俊達〈朝向詩意空間:論巴舍拉《空間詩學》中的現象學〉臺灣中山大學哲學研究所碩士論文,指導教授:龔卓軍博士、遊淙祺博士,2009年6月)
在這種現象學的轉向中,他的對象從「知識」或「科學知識」轉成「文學意象」,方法上從「實驗」轉成「想像」-或者毋寧說是一種強調動態性的「想像的實驗」;它所反對的是一些精神分析師、心理學家和現象學者對於意象的研究-他們往往通過意象尋找現實,忘記了反向的研究,即從現實中尋找意象的實在性,但他們一樣是為了達成某種現實之創造。透過對物質想像力的研究,揭示了物質所具有的內在矛盾性,這種矛盾性正是辯證法的素材。因此,巴舍拉聲稱有一種「沒有現象的現象學」,這在他對浩瀚感(l’immensité)的研究中提及:
為了要瞭解意象的汩汩之流,這種現象學並不要等待想像成形並在完整的意象裡穩定下來。換言之,既然浩瀚感並不是一個對象,浩瀚感的現象學就能夠直接地將我們託付給想像之意識(imaging consciousness)。46
一方面,物質意象所激發的想像內容具有其普遍性,另一方面,透過想像引領我們走入一個個令人振奮的宇宙。因此,物質之想像絕非只是個人的妄想,也不是一種「低級的求知慾」,而是如同科學史的斷裂中,新科學所打開的一種全新認識的局面;物質想像力同樣也開啟了一種原初的夢想,進而在書寫與音韻聲響中獲得發展-這是詩人創造的使命。
比起沙特、海德格或是閔可夫斯基(编註:Hermann Minkowski,1864年6月22日—1909年1月12日,德國數學家,四維時空理論的創立者)等人在巴舍拉的著作中屢被提及的學說內容,胡賽爾現象學顯然對於巴舍拉更具有某種隱而不顯的影響。至少,巴舍拉雖然在《水與夢》(The Water and Dreams)中批評現象學意向性的概念是「靜態的」,但他並沒有完全拒絕了現象學的使用。而他在《空間詩學》裡所要建構的現象學,是將意識活動更徹底的聚焦於想像力的活動上,當他把想像力活動視作比意識活動更為根源的「原初經驗」來研究時,這恰恰表現出現象學研究所關注之課題。
44 巴利諾著,《巴什拉傳》,頁89。
45 巴利諾著,《巴什拉傳》,頁90。
46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184.;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279。
事實上,對巴舍拉來說,這種作為意識根源的詩意象,其實就是潛意識的活動內容。他在精神分析的影響下,對於物質想像力中所顯現的「情結」(complexes)的分析,所指出的潛意識結構,自然成為他對詩意象進行現象學研究時的基礎。
而這一部份的內容,實來自深層心理學家榮格(Carl Gustav Jung, 1875-1961)的學說內容。在榮格的心理學方法中,藉由對病人的幻想進行診斷,並藉由神話和歷史的意象來作解釋,在這種治療過程中,榮格發現了「原型」(Archetype)的概念,並依此擴展成一種「集體潛意識」(collective unconscious)。原型不同於跟行動有關的本能(instinct),它規範著我們的知覺作用(perception),是我們在某種情境的認知方式,一種與生俱來的「直覺」(intuition)。原型僅以推論得知,它展現為一種「意象」即「原型意象」,這種意象可以進入我們的意識中使我們覺知原型。47藉由這種「原型意象」的概念,以及作為整個存有-包含意識與潛意識-的心靈結構,組成了巴舍拉現象學基礎的另一部份。
本節簡略提及胡賽爾現象學、巴舍拉科學研究的現象學,以及榮格的分析心理學,無非就是為了說明巴舍拉對於現象學的使用儘管別具風格,但事實上自有其來源,而其對現象學之諸多批評,也並不表示一種拒斥48,反而與他科學哲學研究以及榮格的分析心理學的結合中,展現出巴氏現象學的獨到之處。然而,筆者認為,要真正瞭解巴舍拉的現象學,需要注意的是他對現象學所使用的形容詞:「滿腔熱情的」。這個形容詞展現出其詩意現象學、想像現象學的風格特質,我們不光是追隨胡賽爾從事笛卡兒式沉思,而是藉由我們的熱忱,為沉思添增其動態能量。巴舍拉的現象學必須從其風格去理解:熱忱的、好爭論的、喜好動態與詩意的;當我們因其飽含詩意的用字遣詞而在他所標明的現象學道路上,感到一種迷惑-或者暈眩時,別忘了提醒自己,只有人格特質是無法被「放入括弧」的,這也是科學研究想保持客觀性卻又遭受某一種「誘惑」之宿命。
47 Hyde, Maggie 著,McGuinness, Michael 繪畫,蔡昌雄譯,《榮格》,立緒文化,1995,頁 61-63,78。
48 關於這點,我們可以在巴舍拉對於現象學的肯定中發現:「現象學就是從事清算過去,面對新生狀態的工作。」、「現象學讓我們自己不帶批判、滿腔熱情地接納意象。」、「面對這樣充滿世界聲音的微型,一個現象學家必須有系統、有組織、客觀地指出這類超越可感覺事物之秩序。」,此三句話依序出現在《空間詩學》,頁52,260,267。The Poetics of Space, p.xxxii, p.168, p.175.
三、本論文各章節概述
第一章,筆者為指出巴舍拉現象學所強調之閱讀,如何有別於一般閱讀現象學之內容,即對於讀者閱讀姿態-沈溺(abandon)與放大(exaggerate)-之要求,始進入其詩意哲學之中。從這種進入,閱讀中的諸多對象-意象、想像力等-始能在其動態運作中獲得充分討論。本章另加入衣沙爾以胡賽爾現象學與沙特想像論為基礎之閱讀現象學理論,關於閱讀中的被動綜合所獲得之意義(meaning)與意蘊(significance),最後朝向一種主體的流變、提昇,與巴舍拉狀態之差異,對比出兩者互為映襯的補充關係。(下續)
(續上)第二章,本章以《空間詩學》家屋意象作為諸空間意象之基礎考察,指出家屋所保存之私密價值與幸福感受,卻隱含了廢墟意象的面貌。從而轉向廢墟意象之考察,指出廢墟日夢並不完全是一種敵意、破壞性的,反而廢墟以其形容詞之力量,更深刻地賦予誕生於世上之存有者的幸福感受。這部份導向了空間意象並非空間如其自有,而是作為一種物質意象,在物質想像中打開某種空間性,而這種打開則是仰賴空間之辯證性質。巴舍拉選擇對「空間」進行專門研究,空間所具有之獨特性,即在其空間性-微型與浩瀚感-的表現中,進而打開人類存有幸福之詩意空間。
第三章,本章首先延續對於「空間」獨特性之探究,引入諾柏舒茲(Christian Norberg-Schulz)對於「場所」作為一種物之集結,而這種集結涉及到人類生存活動-棲居-的一種動態性質影響。因人之棲居,場所超越了一般空間定址之意義,進而獲得所謂的「特性」-氛圍,這種特性是一種形容詞所賦予,而場所之變化,涉及到的便是「裝飾」,也就是形容詞的問題。形容詞改變了存有者之間的關係。最後本章針對巴舍拉的形容詞哲學-圓實的-探討,嘗試指出如何依照一種形容詞哲學的思維,來思考空間性以及存有狀態。「圓實的」是巴舍拉《空間詩學》的終點,也是其《夢想詩學》的起點,而朝向圓實的存有狀態,就是廢墟化之意義。決定踏入廢墟之中,是本文最終-也是最初-的邀請。
第一章、詩意哲學,或閱讀現象學
對一本書的閱讀,我們總想儘快發現作者的課題、掌握其思維的觀點。然而這項任務在《空間詩學》是失敗的,因為巴舍拉開篇便要求我們「忘卻所學」,而作者既已「忘卻所學」,那還具有什麼觀點呢?本章的課題便是嘗試去克服這種失敗,然而,克服並不意味著要遵循巴舍拉的引導去「忘卻」,也非漠視他的呼籲逕自依循自身的閱讀方法論。克服的方式是一種現象學的態度,它將這份請求「懸置」了,而我們真正要去發現的,不是瞭解作者的觀點,而是找出一種「進入」的方法。
對筆者而言,找出這種進入的方法,便是要去瞭解到巴舍拉現象學的轉向,找出這種轉向在其哲學中與整體的關聯性以及特異性,這個環節筆者已在導論中進行過考察。在本章中,筆者一方面承繼先前考察之結論基礎,一方面擬透過對建構出《空間詩學》整本著作的關鍵概念-閱讀、意象、想像力-之間相互關係-這組成了其想像力形上學(或稱詩意哲學)-的標明,來說明其哲學主要內容。
這些內容顯示出巴舍拉的主要課題,即是人之存有者透過閱讀文學-主要是詩歌作品-時,其中想像力活動可以產生出某種感受,這種感受並非只是一種同情共感,而是一種存有的提昇,也就是「昇華」。然而,這種想像力或詩意象的現象學研究,卻與一般主流的現象學內容有所出入,因而產生出一種模糊性。
在面對這種模糊性時,不妨先將「詩意哲學」也放入括弧吧!而對詩意哲學之「注實」工作,除了可透過巴舍拉其他作品的補充外,筆者在此引進衣沙爾(Wolfgang Iser)的閱讀現象學,來對巴舍拉式的閱讀作出補充與對照,兩者同樣注意過胡賽爾與沙特之現象學,同樣選擇以讀者中心論來思考閱讀,雖然兩種理論之性格相當不同,卻恰好可以形成一種相互映襯的關係。藉由對閱讀課題的闡釋,筆者嘗試指出巴舍拉式閱讀展現出一種全新的閱讀體驗,這不單單是一種閱讀的「方法」替換,而是當閱讀作為方法時,所需要之對於閱讀現象的重新思考與實驗。(下續)
(續上)將這樣的工作放在第一章,不光是筆者對於現象學的興趣,而是對於「進入」方法之關切。為了確認進入方法的可靠性,這就必須透過「詩意哲學」實際的現象學操作來達成。然而,這樣即刻地擺出一種成果-或者說明,會不會妨礙了對《空間詩學》其他認識的可能?或許會,但是這種作法將有助筆者對所關注之兩個問題:
1)空間意象之選擇;以及 2)幸福空間之限定,獲得討論之基礎,並期望能在此種發展中,去朝向巴舍拉真正的現象學課題。
一、 詩意哲學
詩中好多超現實的意象,被認為是不存在的,但為甚麼讓你感到真實呢?秘密就在這兒──這個真實的記憶,一直在你的生命裡,一個詞一個字,都可以幫你想起它來;就像一把偶然的鑰匙幫你打開了一片天空一樣,你一下看到了那個熟識已久而全然忘卻了的全新的光明。
──顧城(1956-1993),《那麼”死”也該有克有死》49
Ⅰ、詩意哲學:一種閱讀活動的現象學
巴舍拉在《空間詩學》中表明,他企圖創建一門「詩意哲學」(philosophie de la poésie; philosophy of poetry),這門哲學該如何創建、具有什麼樣的內容、特殊性質,而有別於其他的詩學研究50呢?巴氏開宗明義地指出這門詩意哲學的課題:
如果有所謂詩意哲學(philosophy of poetry),這門哲學的誕生與再生,必然得透過一寓意勝出的詩句(a significant verse),並緊緊依附著一個戞然獨造的意象(isolated image),說的更確切些,即心醉神馳(extase; ecstasy)於此意象的清新感(nouveauté; newness)。51
詩意哲學仰賴於詩歌作品中之意象在閱讀中所引發的清新感,使讀者心醉神馳其中。然而,詩意哲學意欲達到之目標,與我們通常在閱讀詩歌時所獲之愉悅感受、沈浸其中的體驗有何不同,而需要去標舉出一門「哲學」呢?能夠達到詩意哲學之目標的詩意象,又具有什麼特殊之處,與讀者之間可以建立起什麼樣的關係,而需要如此專門之研究?這裡產生了兩個構成詩意哲學的基本問題:
1 主體活動-閱讀-之課題;以及,2) 此種活動中對象-詩意象-之課題。在閱讀中,往往藉由想像力建立起主客之間的關係,然而對巴舍拉來說,這種關係並非只是為了獲取一種「知識」內容,毋寧說是一種奠基於「體驗」的「認識」關係,它旨在達成一種意義之創造與生產活動。為了指出這種嶄新的關係,以及這種關係所朝向的一種對於主客兩者之「提昇」,筆者首先便從構成詩意哲學之基礎的「閱讀活動」與「意象」兩者之探究出發,期望透過此種探究,打開一條進入詩意哲學的道路。
Ⅱ、閱讀中的迴盪體驗:展現為「道說」之閱讀經驗
首先,就一般的閱讀經驗中產生的各種狀態-感動、體驗之獲得,對巴舍拉來說,往往只停留在「共鳴」(résonance; resonance)的層次,雖然在共鳴之中,我們感受到諸多豐富意涵,但唯有對其「超越」,才會顯現出我們存有的深度。
共鳴散佈在吾人世界生活的各個不同層面,迴盪( retentissement; repercussion)52 則召喚我們給自己的存在(existence)以更大的深度。在共鳴之中,我們聽見(hear)了詩,但處於迴盪之中,我們卻訴說(speak)著詩,詩化入我們自身。迴盪帶來存在的轉變(change of being),好像詩人的存在(being)就是我們的存在(being)。53
(續上)共鳴儘管能表現出一種精神沛然奔放的豐富性,並因其強烈程度,而有其在各種不同層面上的表現,但它並無法超越其所處、作用之層面,只是一種水平狀態;迴盪則表現為不同層面之改變,它形成一種存在之整體感54,賦予我們存在更大的深度,直達我們的靈魂,屬於一種垂直性的深切感受。迴盪所形成的感受,讓我們不只是聽見了詩,更進一步地,訴說著詩。共鳴與迴盪雖始於同源異形之現象,然後者不但是前者的根源,也是其擴張,因為在迴盪之中,我們才能夠體驗到共鳴,而情感的反響,則喚醒了我們的過去。在迴盪與共鳴的體驗中,我們成為詩人,創造出新的語詞,重新為萬事萬物命名,進而展現出人類最特別的人性-道說(logos)。巴舍拉這樣描述這種體驗:
我們透過讀詩所得到的意象55(image),現在真的化入我們自身,在我們內部生根發芽。我們由別人那兒接受到它,可是現在,我們開始產生一種印象,我們可能創造過它,我們應該創造過它。它成為我們語言當中的新存在,讓我們成為它所表達的意涵,以此來表現我們,換句話說,它在變成表達方式的同時,也變現為我們的存在(it is at once a becoming of expression, and a becoming of our being.)。在此,表達創造了存在。56
表達創造了存在,而這種表達正是透過詩意象(poetic image)引發我們道說的事件,也表現出詩意象所具有的跨主體性。在這種關係裡頭,詩意象如同一棵隨風散落的種子,當它落入靈魂的肥沃土壤中時,它的萌芽、成長將帶給這片土地一種全新面貌;儘管意象來自他方,但靈魂作為其紮根處,提供給它的養分是毫不吝嗇。詩意象化入靈魂之中,它一方面革新我們自身的存有,另一方面則是透過詩意之道說,創造了新的存在,因而標舉出一門存有學的價值,這顯然已經超越了一般閱讀經驗中只是產生「感動」的意象了。迴盪之觸發,便是打開詩意哲學大門的契機,它使得閱讀經驗具有其獨特性,而得以構成某種存有之體驗-一種展現為「道說」的閱讀經驗,換言之,巴舍拉詩學的特殊性,即在於對這種「體驗」之指明與研究。那麼,我們就得繼續問道:這種體驗究竟是如何構成,可以使得它超越一般情感之感受,而指向存有者自身存有之意義?這就必須回到形成體驗之起點的閱讀活動之內容來談。這包括主體之閱讀行動以及作為閱讀對象之意象兩個部份,筆者擬先從閱讀行動談起。
二、閱讀行動
I 閱讀:建立一種現象學態度
所謂「閱讀」(reading)為何?閱讀不僅是一種連結讀者與文本之活動,也涉及到讀者與作者之間關係之建立。前者往往因讀者之背景與程度差異,而在相同文本中獲致不同的理解與感受,同時,背景知識也會影響到不同文本之閱讀時,所感受與理解的深淺層度。雖然「閱讀」通常被視為一種「想像力活動」的問題,但是對於這種想像力的本質、運作的方式、指向目的等,則說法不一。對巴舍拉而言,閱讀作為其詩意哲學的起點57,首先便是要擺脫一種結構意義上的理解、或是文情感性共鳴的層次,而達到迴盪所引發的特殊體驗。那麼,這種閱讀該會是如何呢?巴舍拉首先指出的,是一種閱讀者的態度-或者說姿態,這種態度是現象學式的,它要求我們不應該對於文中任何一字一句萌生輕視與疏忽,應該堅持一種讀者的使命感:
現象學的態度要求我們在我們自身當中,創建一種閱讀的驕傲(pride),這種驕傲會給我們一種幻象(illusion),讓我們以為我們已經參與到此書創作者的作品當中去了。在第一次閱讀時,我們還處於過於被動的狀態……讀者仍然有一點孩童的意味,這個小孩還在閱讀的懷抱當中享受。……在第一次閱讀所帶來的梗概輪廓之後,接下來才是閱讀的工作(creative work of reading)。那時候,我們必須要知道,作者所面對的課題(problem)是什麼。
然後是第二次閱讀,然後是第三次閱讀……它們一點一滴帶給我們這個課題的解答。我們在不知不覺當中,為我們自己給出了一個幻象,讓我們以為,不論是這個課題,還是它的解答,我們都胸有成竹。……「要我來寫,我也會寫成這樣。」58
現象學的態度首先指向一種閱讀的「驕傲」,而這種驕傲的創建不外是現象學閱讀威力的展現:藉由這份驕傲,讀者隨著他所讀到的意象境界,逐步變成了一位詩人。
(續上)這種轉變,是在對作品反覆的閱讀與重讀之中,讀者起初在學習對作者課題的把握,隨著閱讀進程的推進,後來獲致一種幻象,而讀者從「被動接受」狀態過渡到「主動獲取」進而創造時,他開始積極地建構另一個世界-甚至認為自己參與了作者的創作。但是這種創造,並不是要滴水不漏地符應與復活一首詩歌裡頭的創意與組構才能,因為讀者的驕傲僅只是一種少許自豪(pointe d’orgueil; lesser pride),是一份純屬閱讀、純屬讀者在獨自耽讀的時刻中,才活躍起來的傲氣。
它讓我們有別於文學評論家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態-我們只是耽溺於讓我們感到幸福的閱讀方式,這種幸福促使我們不斷地閱讀與重讀我們所喜愛、掛念不已(concernent; concern)的章節,在創造性的展現中,朝向、開展出一個嶄新的世界。
「我們從已經建構好的世界,移向一個夢境世界,我們已經離開了小說(fiction),走進詩歌裡。」59
這個嶄新的世界是詩歌的世界,它被圍繞在夢的迷醉氛圍之中。讀出-甚至可以說還原出-一種幻象,正是想像力活動的表現-巴舍拉稱作「日夢」(daydream)狀態,它將我們引向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道路。一場日夢,等待讀者以其熱情態度-沈溺與誇大-來迎接。
Ⅱ、閱讀的方法論:沈溺與誇大
以閱讀作為起點的思考,標明了閱讀活動所要達到的目標,而其中的方法論,仰賴於讀者願意「沈溺」(abandon)60 其中的意志,這也就是巴舍拉對於閱讀活動所採用的現象學的方法(或態度):「沈溺」與「誇大」(exaggerate):
除非他(言說主體(sujet parlant; speaking subject))讓自己沈溺其中,毫無保留,否則他就根本沒有進入那個意象的詩意空間(espace poétique; poetic space)。61
在這兒,現象學家要做的不是簡化,也不是解釋,更不是去比較,而是把它誇大(exgérer; exaggerate)種種事物的這個動作再加以放大(exaggeration)。62
在導論中我們討論過巴舍拉現象學與胡賽爾現象學之間的關係,後者具有一種嚴格科學的性格,企圖透過本質直觀、還原的方式,達到「回到事物自身」的目的。儘管巴舍拉接受了胡賽爾一部分對於「懸置」的概念,然而我們似乎很難同意這種實事求是的科學性格,可以作為巴舍拉現象學中「驕傲」、「沈浸」與「誇大」的基礎。或許在批評巴舍拉現象學方法上顯的矛盾、不嚴謹之前,不妨先來看看這種方法本身在閱讀中所具有之價值。當我們在閱讀一個文學作品,受其內容、意象所吸引時,我們開始「沈溺」在閱讀當中,想像力的作用讓我們馳騁於千里之外,準備好要展開一場日夢的冒險。我們彷彿進入另一個世界,而裡頭的諸多事物,卻如同兒時回憶的實現-而且往往被誇大了。
要理解「沈溺於閱讀中」並不難,然而這只是「沈溺於想像中」的同義詞而已嗎?又,這種「沈溺」如何可能作為一種現象學的操作呢?原來,透過這種沈溺所進入的日夢中,首先化解掉了主體-客體的對立關係,閱讀中所遭遇的意象,不再是一種達成認識目的的客體對象,而是激發想像活動、打開詩意空間的對象:「我們必須在我們知道之前,描述出我們在想像什麼,必須在我們核實之前,描述出我們夢想著什麼……」63
確認出描述「想像」與「夢想」的優先性,而非急於知道與核實,才能讓我們真正認識到意象,並以意象之鑰打開、進入詩意空間。事實上,唯有當我們沈溺於整個詩意象時,我們才開始與之交往、建立起詩意空間的關係。(下續)
對於閱讀中主客關係的化解,德國美學家烏夫崗.衣沙爾(Wolfgang Iser, 1926-2007)也在〈閱讀過程中的被動綜合〉(“Passive Syntheses in the Reading Process”)64一文中,對於閱讀現象學的討論提出相同的看法。他首先指出,閱讀現象學的主要對象-文本(texte)-並不是一種所與的對象(given object),而對於文本之理解活動,則仰賴通過時間因素所構成之內在意識活動:
我們通常是站在所與的對象之外,卻居於文學篇章之內,篇章與讀者的關係,並非一種介乎對象與觀察者之間的主客關係;讀者以一種游動的觀點在篇章「之內」行進,這種掌握對像的方式,是文學獨有的。65
對衣沙爾而言,閱讀現象學所關注的閱讀現象,不外是讀者「把握」文學對象的方式,他承繼了胡賽爾現象學脈絡,借用其術語「被動綜合」(passive syntheses)來標示這種現象,並認為「若能描述出我們閱讀中不斷製造的被動綜合的製造過程,便有可能對於經驗和理解文學篇章的方式有所洞察。」顯然,衣沙爾對於閱讀的關注,首先在於文本的「理解」(apprehension)問題。這種理解是透過一些不盡相同、但保留某種連續性的閱讀階段中,所形成之一種游動的觀點(wandering viewpoint),而此種游動觀點具有「可組裝性」,會在不同的觀點的轉動中,文本被拆散、重組成一個新的「延展」(protension)與「存留」(retention)的結構66,並通過讀者的預期和與記憶,使這些觀點得以相互投射。這種觀點重構與投射的情況相當複雜,一方面是因為我們難以區分出文本與料何時停止、讀者的想像活動何時開始,來指出觀點重構的變化,反之亦然;另一方面,重構過程中,既有觀點的加入並成為重構之材料,是在潛意識中發生,不同於意識中通過謂述(predication)和判斷(judgement)所達成之綜合,因而是「被動綜合」。
61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xxviii.;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48。
62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p.19-20.;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83。
63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xxxviii.;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57。
64 Wolfgan Iser, “Passive Syntheses in the Reading Process,” in The Act of Reading: a theory of aesthetic response,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1. 中譯本見:鄭樹森著,〈閱讀過程中的被動綜合〉,岑溢成譯,收錄於《現象學與文學批評》,三民,2004。 65 Wolfgan Iser, The Act of Reading: a theory of aesthetic response,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1, p.109. ;鄭樹森著,〈閱讀過程中的被動綜合〉,岑溢成譯,收錄於《現象學與文學批評》,三民,2004,頁 81。本段引文為鄭樹森自行加入,他認為“Passive Syntheses in the Reading Process”一文雖然是 The Act of Reading: a theory of aesthetic response 中的第六章,但內容上有繼承第五章”Grasping A Text”的內容,因而從”Grasping A Text”中抽出一段作為〈閱讀過程中的被動綜合〉的開端。
66 「延展」(protention)與「存留」(retention)是胡賽爾時間理論中的兩個重要觀念,它們與「初始印象」(primal impression)共同組成意識之意向性模式的「時間性」,不同於「記憶」與「期望」的再現性,初始印象-存留-延展對應之現在-過去-未來的意是根源,而作為一切時間現象的本質結構。
然而,衣沙爾既強調讀者對文學對象之「把握」,卻又指出閱讀中的理解是一種「被動」,這麼一來,讀者如何在這種閱讀中獲致理解的先天條件-時間性-中,轉而為主動呢?顯然這種主體從被動轉為主動的需求,不同於巴舍拉一開始便強調主體主動之「沈溺」,儘管兩者對於閱讀中主客關係之消解的出發點相同,但是在閱讀之目的性、時間性的觀點不同,也使得閱讀過程之表現因而不同。筆者認為,巴舍拉對於閱讀所達到一種詩意空間之開啟,在過程上較缺少循序漸進的說明,因此衣沙爾的閱讀論恰好可以成為另一種相互映襯的觀點,而身為「讀者反應論」(Reader-response Criticism)的核心人物之一的衣沙爾,其最後也是朝向一種主體狀態的改變、提昇的談論,這部份筆者暫且不提,讓我們先回到巴舍拉的閱讀論來看。
在巴舍拉閱讀的方法論中,對於「誇大」的努力,其實得自於一種現象學的教益:「透過持續的誇大(exagéré; exaggeration),我們才有可能避免『化約』(réduction; reduction)的習慣。」67
更進一步地,我們不只是要避免化約好「回到事物自身」,而是要透過「誇大」來「走向事物自身」。這種教益指出反思化約和純粹想像力之間的對立,前者正是巴舍拉之所以拒斥精神分析與心理學的原因,精神分析的化約式圖解法以及心理學將意象視作「證據」運用於合乎理性的想像,都會使得意象「固著」、失去其活力;反之,「誇大」顯然可以說是現象學「注實」(fulfillment)的一種推進。另一方面,這種沈溺與誇大的過程確實與現象學將一切都放入括弧,以自我意識為基礎展開其認識上的邏輯有效性不謀而合,只是不同於胡賽爾現象學其意向性活動中的靜態,巴舍拉以誇大所產生的迴盪效果來表現出我們對意象所應具備的主動性、意象自身所具有的溝通性,以及彼此間的動態關係。
如果說沈溺是引發現象學式迴盪的契機,那麼「誇大」就是在想像活動中,推動迴盪的動力源。在閱讀活動中,讀者把握住沈溺與誇大的姿態,遂能在與意象的互動中引發迴盪。當此迴盪中,意象之能量被持續地灌注、增幅而被逼顯到它的極端狀態時,遂引發-或者說引爆-一種「超越」-抵達另一處非現實場所-之效果:讀者內心被勾引出一種「閱讀中止」的狀態,此時此刻,他只是讓極端狀態的意象在心中任其漂浮-即便這時刻轉瞬即逝。這是個日夢的瞬間68,處於日夢中的讀者,開始踏入自身回憶之所,而悠遊於日夢中的讀者,則與詩人提供之意象交融出靈魂的震顫。
藉由單一詩意象的迴盪,觸發詩意創造的真實覺醒,直達讀者的靈魂。透過詩意象的清新感,搖撼著整體語言(entire linguistic mechanism)的活力。詩意象將我們安置(place)在說話存有者的源頭上。69
前文業已提及,在迴盪之中,我們訴說著詩,而詩化入我們之中,帶來存在的轉變。這種轉變即是一種通達靈魂的震顫中,對於整體語言之搖撼,透過詩意象之迴盪所產生的能量,改變了整體語言以及我們自身之表達方式,我們成為詩人,即是成為一個「道說」的存有者。道說首先是說出那存有者的清新感-這種清新感持續刺激我們、讓想像力馬不停蹄地想像,並以新意象來豐富自身-使我們更陷沉溺之中,觸發詩意創造之清新感與戲劇性,這種性格融入我們的回憶之中,使我們意欲走向之童年,也沾染上虛構性格。
67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219.;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321。
68 關於這種瞬間之時間觀所凝結出的垂直空間,可參考本文導論第二節的說明。
69 Bachelard, The Poetics of Space, p.xxiii.;巴舍拉著,《空間詩學》,頁 42。
而願意逗留、徘徊於這種童年中的人,始獲得一種獨特日夢狀態-甚至是惚恍70-的體驗。這種體驗具有原初性質,因為日夢之內容與惚恍狀態是不可-也是拒絕-重覆,體驗謂之為「真實覺醒」,它醒於真實,也醒於惚恍。詩意象的迴盪與清新感是郎情妾意的組合,它們在沈溺的「撮合」中展開彼此生命的共振;迴盪搖撼著整體語言的活力,這種活力不僅僅是提供視覺與想像官能上刺激,毋寧說是一種整體語言中音韻聲響的綻放與結合。
詩意道說同時也需要一種聆聽,如同戀人之間除了含情脈脈四目相對,真正令人迷醉的是那發散誘人清新感受的戀人絮語,情話綿綿是以詩意濃縮、精煉滴露收集起來的惑人香水-促人更緊密而熱絡地擁抱對方。聽見詩意,猶如聽見一陣風,風中隱藏著遠方不知何處晃響的細小風鈴聲。我們超越了看見與想見的詩意平面,因為我們所聽所聞乃是存有者的詩意呢喃,聆聽爾後說話,這就是我們的存有-而說出了什麼?也只是託付給風:
我要,
所有的痛苦都流注成
一個字。將他交給
頑皮的風,讓它們頑皮地帶走 71
綜上所述,沈溺與誇大構成了巴舍拉閱讀、以及引發迴盪之方法論,我們談及在這種操作中,可以賦予意象一種清新感,一方面更強化想像力與意象之間的互動,另一方面也在整體語言的撼動中,創造、革新了自身之存在。正如「我們在閱讀當中,正重新體驗(re-living)我們想成為詩人的誘惑(temptation)。對閱讀具有某種激情(passion)的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既養成(nurture)了想成為作者的慾望,又壓抑(repress)著想成為作者的慾望。」72
我們在清新感的氛圍中聆聽與訴說,遭受到想成為詩人的誘惑、慾望,然而此番遭受,不正意味著我們正通向創造性想像的道路嗎?這條路上,我們以為正要經受一種轉變,卻只是在愉悅傾聽、眷戀於那詩人早已留下、讓我們掛念不已的驚奇、為此感到裹足不前……難道我們不也渴望創造驚奇嗎?
我們可以說,巴舍拉的詩意哲學,首先起於一種內部性的激情-一種耽溺於閱讀中的熱忱-來達到幸福的閱讀狀態,進而找尋一種整體的幸福感。然而,這並非僅由閱讀活動之主體-也就是讀者-單方面運作便可達成,閱讀的對象-意象-也具有其特殊地位,一個戛然獨造的意象,可以在閱讀中激發我們想像活動之創造性,進而從中獲得所謂「第一次」的體驗,而對於這種獨特意象的考察,也是筆者接下來的工作。
三意象:Ⅰ詩意象的特質:意象與想像的動態運作中產生之「清新感」意象是我們閱讀經驗中,主要遭逢的一個對象。對衣沙爾來說,意象73是形成被動綜合的基本元素,具有一種「呈象作用」(vorstellen; ideation)。他引用杜夫潤(Mikel Dufrenne)的觀點74,指出意象是介乎純然存在與思想兩端的中項,這種怪異的存在狀態,使得意象處在「間」(between)之中:它保有兩端的特質,但又是一種殘缺的、不完整的特質,彷若一種半廢墟的存在。意象如同「地毯上的圖形」,即意義只能呈現於某種意象中,但意象永遠比意義的範圍還大,因為意象除了具有「意義」,也包含了某種心理狀態-一種期待感,並以其作為其重構機能之「可連結性」,表現其「非預決性」的特質,它會隨著現有知識而「擴展」。因此,對衣沙爾來說,讀者的知識背景將會影響到文學意象的建立以及所產出的意義。換言之,文本提供一系列的圖式來「激發」讀者自行建立「事實」,但這些事實並非「所與」,而是由讀者自行發現。「圖式恍若虛空的形式,等待讀者把自己豐富的知識灌注進去。」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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