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耀輝:德勒茲的情動理論及其資本主義批判 7

當家庭這種宗教被看穿,資本主義又發展出新的手段進行拖延。德勒茲在《控制社會後記》中稱這樣的社會為「控制社會」。《反俄狄浦斯》出版於1972年,《控制社會後記》寫於1992年,資本主義20年的發展變化讓德勒茲作出了新的判斷:如果說家庭與資本之間的對立是規訓社會,資本的連續性被分割為監獄、教養所、家庭等具體的社會空間,那麼在新自由主義的控制社會中,對流動性的控制成為生產機器運作的核心。其實,在1970年代末期福柯關於生命政治的論述中,我們也能看到類似的轉向。福柯認為,當今的權力配置極大地鼓勵了貨物與人口的流通。控制社會發現,「犬儒主義」這種情動勢不可當,家庭早已融入到全球化的進程中,於是它轉過頭來虛情假意地擁抱流動,利用數字技術和計算機使資本主義從穩定居住於巢穴中的鼴鼠轉變為四處流動的蛇。德勒茲說:「人們不再面對整體—個體這一偶對,個體變成了『可分體』,整體變成了樣品、數據、市場或『銀行』。」「可分體」是新的個體模式,從前資本主義為了鉗制欲望的生產,不得不用家庭創造虛假的個體性,信息技術的發展則使得對流動的監視變為可能,數據、樣品、市場和銀行都是人的可分形態。於是,無論欲望的流動如何創造新的連接,控制社會都可以「測定每個人合法或不合法的位置,進行著普遍調制」。因此,懲罰被調制取代,工廠變為企業,靈活的工作方式代替了固定的空間分解。俄狄浦斯的家庭與其說消亡了,不如說以另一種樣貌重新出現。如果說家庭塑造了虔誠,那麼控制社會則如福柯所言,引發了「恐懼」這種情動。新自由主義的控制社會是自大與謹慎的混合體:一方面煽動自由的游戲,另一方面則告知世界的危險;看似鼓勵放任自由,實際上不過是遵循經濟理性的照章行事。除了不斷在資本市場加大投資,人們再也沒有任何真正的勇敢之舉。世界與我們的唯一相遇方式就是概率,在不確定的相遇中,人們對這個世界充滿前經驗性的恐懼。恐懼是新自由主義的控制社會成立的前提。

為了徹底擺脫資本主義的生產機器,德勒茲認為需要找到使我們的快樂不受限制的情動,比如把身體變為戰爭機器,將自身的存在之力和行動之力最大化。德勒茲總結道:「戰爭機器的機制是情動的機制,它只與運動的物體自身、速度以及元素之間的速度的複合相關。……情動如武器,是投射性的,而情感則如工具,是內投性的。」在歷史中,戰爭機器是與國家機器對抗的游牧民;在生活中,戰爭機器是始終在話語體系之外的精神分裂者;在控制社會中,戰爭機器是少數的赤貧者。「資本主義將三分之二的人類的極端貧困作為常數保留下來:控制不僅將要面對邊界的消耗,還將要面對貧民窟或少數民族集中區的爆發。」戰爭機器的情動召喚諸眾。

總之,德勒茲的資本主義批判與其情動理論緊密相聯,我們可以從其情動分析中發現當代資本主義生產的隱秘維度。犬儒主義、虔誠和恐懼並非生產的結果,而是資本主義的政治本體論。資本通過對前主體的情動的吸納,形成了身體根本上的屈從狀態。情動理論對資本主義的批判使我們意識到發展一種唯物主義的欲望理論的重要性。這是對馬克思主義富有創造力的解讀,它促使我們探求規制欲望的國家機器,並嘗試理解我們視之為理所當然的世界觀的虛假性,進而有助於我們認清當下資本主義發展的新樣態,不論我們將這樣的社會稱為生命政治還是消費社會。但是,也應當看到,德勒茲的資本主義批判顯然過於抽象,如果不觸及所有制以及以雇傭勞動為基礎的生產關係,一切解放都無從談起,根本性的變革只會淪為對藝術和文學的美學化追求。一個充滿差異的社會如何組織,無器官的身體如何能夠回答主體間性和社會規範問題,這是我們對德勒茲的情動理論的質疑。

(作者簡介:胡耀輝: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來源:《國外理論動態》202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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