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4)

或者它的最要之價值,就是它所潛思的對象之偉大,結果,便解脫了偏狹的和個人的目的。

哲學的生活是幽靜的,自由的。

本能利益的私世界是一個小的世界,擱在一個大而有力的世界中間,遲早必把我們私的世界,磨成粉碎。

我們若不擴大自己的利益,匯涵那外面的整個世界,就好像一個兵卒困在炮台裏邊,知道敵人不準逃跑,投降是不可避免的一樣。

哲學的潛思就是逃脫的一種法門。(摘抄黃淩霜譯《哲學問題》第十五章)


所謂神思,所謂玄想之興味,所謂潛思,我以為只是三位一體,只是大規模的心的旅行。心的旅行決不以現有的地球為限!到火星去的不是很多麽?到太陽去的不也有麽?到太陽系外,和我們隔著三十萬光年的星上去的不也有麽?這三十萬光年,是美國南加州威爾遜山絕頂上,口徑百吋之最大反射望遠鏡所能觀測的世界之最遠距離。“換言之,現在吾人一目之下所望見之世界,不僅現在之世界而已,三十余萬年之大過去以來,所有年代均同時見之。歷史家嘗謂吾人由書籍而知過去,直忘卻吾人能直接而見過去耳。”①吾人固然能直接而見過去,由書籍而見過去,還能由巖石地層等而見過去,由骨殖化石等而見過去。目下我們所能見的過去,真是悠久,真是偉大!將現在和它相比,真是大海裏一根針而已!姑舉一例:德國的誰假定地球的歷史為二十四點鐘,而人類有歷史的時期僅為十分鐘;人類有歷史已五千年了,一千年只等於二分鐘而已!一百年只等於十二秒鐘而已!十年只等於一又十分之二秒而已!這還是就區區的地球而論呢。若和全宇宙的歷史(人能知道麽?)相較量,那簡直是不配!又怎樣辦呢?但毫不要緊!心盡可以旅行到未曾凝結的星雲裏,到大爬蟲的中生代,到類人猿的腦筋裏;心究竟是有些兒自由的。不過旅行要有向導;我覺《最近物理學概觀》,《科學大綱》,《古生物學》,《人的研究》等書都很能勝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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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最近物理學概觀》44—45頁。


心的旅行又不以表面的物質世界為限!它用實實在在的一支鋼筆,在實實在在的白瑞典紙簿上一張張寫著日記;它馬上就能看出鋼筆與白紙只是若幹若幹的微點,叫做電子的——各電子間有許多的空隙,比各電子的總積還大。這正像一張“有結而無線的網”①,只是這麽空空的;其實說不上什麽“一支”與“一張張”的!這麽看時,心便旅行到物質的內院,電子的世界了。而老的物質世界只有三根台柱子(三次元),現在新的卻添上了一根(四次元);心也要去逛逛的。心的旅行並且不以物質世界為限!精神世界是它的老家,不用說是常常光顧的。意識的河流裏,它是常常駛著一只小船的。但這個年頭兒,世界是越過越多了。用了坐標軸作地基,豎起方程式的柱子,架上方程式的梁,蓋上幾何形體的瓦,圍上幾何形體的墻,這是數學的世界。將各種“性質的共相”(如“白”“頭”等概念)分門別類地陳列在一個極大的彎彎曲曲,層層疊疊的場上;在它們之間,再點綴著各種“關系的共相”(如“大”“類似”“等於”等概念)。這是論理的世界。將善人善事的模型和惡人惡事的分門別類陳列著的,是道德的世界。但所謂“模型”,卻和城隍廟所塑“二十四孝”的像與十王殿的像絕不相同。模型又稱規範,如“正義”,“仁愛”,“奸邪”等是——只是善惡的度量衡也;道德世界裏,全擺著大大小小的這種度量衡。還是藝術的世界,東邊是音樂的旋律,西邊是跳舞的曲線,南邊是繪畫的形色,北邊是詩歌的情韻。②

——心若是好奇的,它必像唐三藏經過三十六國③一樣,一一經過這些國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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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見羅素A.B.C.of Atoms,P.l。

②大旨見Marvin:History of European Philosophy論New Realism節中;論共相處。據《哲學問題》譯本第九章《共相的世界》。

③據《大唐三藏取經詩話》。


更進一步說,心的旅行也不以存在的世界為限!上帝的樂園,它是要去的;閻羅的十殿,它也是要去的。愛神的弓箭,它是要看看的;孫行者的金箍棒,它也要看看的。總之,神話的世界,它要穿上夢的鞋去走一趟。它從神話的世界回來時,便道又可遊玩童話的世界。在那裏有蒼蠅目中的天地,有永遠不去的春天;在那裏鳥能唱歌,水也能唱歌,風也能唱歌;在那裏有著靴的貓,有在背心裏掏出表來的兔子;在那裏有水晶的宮殿,帶著小白翼子的天使。童話的世界的那邊,還有許多鄰國,叫做烏托邦,它也可迂道一往觀的。姑舉一二給你看看。你知道吳稚暉先生是崇拜物質文明的,他的烏托邦自然也是物質文明的。他說,將來大同世界實現時,街上都該鋪大紅緞子。他在春暉中學校講演時,曾指著“電燈開關”說:

科學發達了,我們講完的時候,啤啼叭噠幾聲,要到房裏去的就到了房裏,要到寧波的就到了寧波,要到杭州的就到了杭州:

這也算不來什麽奇事。(見《春暉》二十九期。)

呀!啤啼叭噠幾聲,心已到了鋪著大紅緞子的街上了!——若容我借了法朗士的話來說,這些正是“靈魂的冒險”呀。

上面說的都是“大頭天話”,現在要說些小玩意兒,新新耳目,所謂能放能收也。我曾說書籍可作心的旅行的向導,現在就談讀書吧。周作人先生說他目下只想無事時喝點茶,讀點新書。喝茶我是無可無不可,讀新書卻很高興!讀新書有如幼時看西洋景,一頁一頁都有活鮮鮮的意思;又如到一個新地方,見一個新朋友。讀新出版的雜志,也正是如此,或者更鬧熱些。讀新書如吃時鮮鰣魚,讀新雜志如到惠羅公司去看新到的貨色。我還喜歡讀冷僻的書。冷僻的書因為冷僻的緣故,在我覺著和新書一樣;仿佛旁人都不熟悉,只我有此眼福,便高興了。我之所以喜歡搜閱各種筆記,就是這個緣故。尺牘,日記等,也是我所愛讀的;因為原是隨隨便便,老老實實地寫來,不露咬牙切齒的樣子,便更加親切,不知不覺將人招了入內。同樣的理由,我愛讀野史和逸事;在它們裏,我見著活潑潑的真實的人。——它們所記,雖只一言一動之微,卻包蘊著全個的性格;最要緊的,包蘊著與眾不同的趣味。舊有的《世說新語》,新出的《歐美逸話》,都曾給我滿足。我又愛讀遊記;這也是窮措大替代旅行之一法,從前的雅人叫做“臥遊”的便是。從遊記裏,至少可以“知道”些異域的風土人情;好一些,還可以培養些異域的情調。前年在溫州師範學校圖書館中,翻看《小方壺齋輿地叢鈔》的目錄,裏面全(?)是遊記,雖然已是過時貨,卻頗引起我的向往之誠。“這許多好東西喲!”盡這般地想著;但終於沒有勇氣去借來細看,真是很可恨的!後來《徐霞客遊記》石印出版,我的朋友買了一部,我又欲讀不能!近頃《南洋旅行漫記》和《山野掇拾》出來了,我便趕緊買得,覆仇似地讀完,這才舒服了。我因為好奇,看報看雜志,也有特別的脾氣。看報我總是先看封面廣告的。一面是要找些新書,一面是要找些新聞;廣告裏的新聞,雖然是不正式的,或者算不得新聞,也未可知,但都是第一身第二身的,有時比第三身的正文還值得註意呢。譬如那回中華制糖公司董事的互訐,我看得真是熱鬧煞了!又如“印送安士全書”的廣告,“讀報至此,請念三聲阿彌陀佛”的廣告,真是“好聰明的糊塗法子”!看雜志我是先查補白,好尋著些輕松而雋永的東西:或名人的趣語,或當世的珍聞,零金碎玉,更見異彩!——請看“二千年前玉門關外一封情書”,“時新旦角戲”等標題①便知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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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都是《我們的六月》中補白的標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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