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中有兩段著名的對白,是影片最後紀子即將回東京前與小姑京子和公公周吉的對話,也可以被看作是導演對這個故事的一個表態。

京子:哥哥姐姐他們該多留幾日才對。

紀子:大家都忙呀。

京子:但是也太自私了。只顧自己,(葬禮一結束)馬上就回去了。

紀子:那也是沒辦法,回去要工作。

京子:那姐姐你也有工作的。是他們太自私了。媽媽一死就要拿東西做紀念品,我想起媽就覺得傷心。外人還有感情呢,骨肉之間不該這樣的。

紀子:京子,我像你這麽大時,也是這樣想的。可是,孩子長大後,總會漸漸離開父母。到姐姐那樣的年紀,就會有跟爸爸媽媽不同的自己的生活。她也不是存心這樣的。大家都會以自己的生活為重。

京子:可能是吧。但我不想變成那樣。那樣的親子,太冷酷了。

紀子:也許是的。但每個人都會這樣的。

京子:你也會?

紀子:我不想變,可也會變成那樣的。

京子:這世界真叫人傷心。

紀子:是的,不如意的事太多了。

(周吉勸說紀子如果遇到喜歡的人,就結婚開始新的生活,這樣老人才能安心。)

紀子:我感到我已經再也不能這樣過下去了。這樣下去,一個人,到底會怎麽樣呢?有時候,深夜裏我會想到這些。一天一天地,就這個老樣子過下去,太寂寞了。心底裏其實在等著有什麽發生呢。我很虛偽。(掩面而泣)

周吉:不不,一點也不虛偽。

紀子:不,虛偽的。這樣的事,我沒有對婆婆說起過。

周吉:沒關系的。你真是一個直率的好人。

紀子:不是的。

小津安二郎導演借著紀子的口,說出了紀子式的守持的艱難,並試圖給那幾個匆匆趕回城裏去的子女們,也是給戰後急速變化的日本人一個理由:“變”,是沒辦法的事,也沒什麽錯。

但是,導演自己,似乎並沒有真正解決這個問題。小津安二郎本人一直和母親生活在一起,終生未婚。生活中的小津,最終還是拒絕了骨肉之間的那種“非親子關系”。那過程中,必定會有種種的疑慮。也許正是內心的巨大困惑,驅使著他一而再地以戰後日本社會中的家庭關系的演變為創作的題材,並有了這部《東京故事》。那裏面的情感,惟其是從小津的心底流露出來的,才能夠感染那麽多的人,一代又一代。

講到這裏,忍不住,要稍帶著說一說影片中的幾位演員(講小津電影實在是不能不講到裏面的演員的)。《東京電影》中飾演父親平山周吉的笠智眾,是小津電影的台柱(有人說他其實是小津安二郎在電影中的替身)。影片中笠智眾以四十九歲的實際年齡演七十歲的老人,那樣一種無可挑剔的神韻,令人叫絕。扮演長女志繁的是杉村春子。在影片中表現得那麽精明、俗氣的杉村,現實中是一位理念型的、傑出的話劇(新劇)表演藝術家。她曾拒絕接受日本天皇頒發的日本文化界最高榮譽文化勳章,表現出了甚為難得的風骨節氣,令其他一些以獲此獎賞為榮的文化人士和知識分子們相形失色。

最後,終於要提到影片中二兒媳紀子的扮演者原節子。有著“令人驚嘆的美”和“難以冒犯的神秘性”、被譽為“日本第一大美人”的原節子,是日本電影史上的一個傳奇。她曾主演過數十部影片,其中小津電影只有六部。盡管如此,她的存在對於小津的電影,卻有著特殊的意義,甚至有評者說,其實是原節子造就了小津電影,沒有原節子就沒有小津電影。這一點,我們多少可以從《東京故事》中體味到。原節子那婉約、醇美的盈盈笑意中所包含的不盡善意和絲絲悲哀,讓我們得以直觀地感受到小津電影之靈魂所在。而我在這裏特別想說的是,就像小津安二郎拒絕親子關系的變化那樣,在影片中為不能不“變”的命運感到不安並傷心哭泣的“紀子”的扮演者原節子,在一九六三年小津安二郎病逝後,竟就此悄然告別演藝生涯,到神奈川縣鐮倉市過起了隱居生活,直到今日再沒在公眾面前露過一面。可憐幾代影迷,千呼萬喚也未能將美麗的女神招回俗世。原節子因此成了日本人心目中“永遠的處女”(中文應譯為“永遠的貞女”更妥)。幾十年來,人們為原節子的隱退,做過種種的解釋。而我想,“變”或“不變”,完全可能也是原節子難以面對的困惑,無論是自己在現實世界裏的生活方式,還是在影迷心目中至善至美的形象。原節子選擇了遁世。她將自己的藝術形象定格在小津的電影中。而現實生活中,同樣地,她也選擇了終生獨身的生活。

二○○四年二月於上海高校都市文化E-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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