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揚:記憶中的“影子回旋曲”(下)

5

解放了。

聽大人們說,殺豬的“一人班”,是“地下工作者”,現在當了大官,誰誰看見他坐吉普車,還跟著一個勤務兵。

不久又聽說,“印色油”也是“地下工作者”,官當得還要大。

唉,賣糯米行糖的怕也是“地下工作者”,官當得更大吧

 

6

一晃,二十世紀快過完了,再不寫“1999獨白”,永遠寫不成了。

寫什麼呢我怎麼想起小時侯,想起這三個人或許是想回顧自己在二十世紀走過的路,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或變成了什麼樣的人,哪些是一直保留著的,哪些是後來增長的,哪些是媚俗的添加物,我能分清楚嗎

這三個人,其實早忘了,從來也不曾想過。但奇怪的是,一旦觸動,他們竟如此鮮活,不僅每一個細節,連他們的聲色與氣味,仿佛伸手都能觸摸到。想象從記憶中覆活的感覺,不是用文字去撲捉,寧可說,文字是從那感覺中像絲樣抽出來的,只是抽得鼻子酸酸的。這些人物像泥土粘著童年的夢囈,那麼苦澀,那麼迷離,那麼自然無華而又蕩氣回腸!對於這樣的感覺,這樣的人,他們是否真的當大官,重要嗎他們真的是大官,今天早就破損了,怕再也回不到記憶中來……

 

7

失學,是一種經歷。家境不好,談不上賦閑,零零星星打些短工,剩下的時間都給予了幻想,仿佛失學獲得了自由幻想的權利,它表現為自己可以給自己重新選擇做什麼樣的人和事。當時的理想是當工程師,市一中出來的學生都應該當工程師的。清華同學會給母校送的錦旗上繡著六個金字:“工程師的搖籃”。觀念如此,但心底裏的偏愛,卻是電影和電影本身,即要麼當演員,要麼做導演或編劇。

在圖書館裏,我桌上的書經常是這樣一種擺法:旁邊是蘇聯科學院通訊院士魯金教授的《微積分學》上下兩卷,還有一本《俄語語法》,而面前翻開的卻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或《愛森斯坦選集》。

馬克思曾在哪本書上這樣說過,好象引用的是坎伯雷特大主教的話,“長得好看是後天的,會寫文章是先天的”(大意)。記得讀時奇怪了一陣:“說反了吧”後來似有所悟:“坎伯雷特大主教把文章事看作天意,面相事看作人意,人意從不屬我,那就聽命天意吧”。可惜這“後來”很後了,退學後還考了兩次,第一次錄取到我退學的學校,第二次不取,從此斷了想讓自己長得好看的念頭。至於我的面相,對不住,它先天就不好看的。

落榜的那年冬天,怕是臘月二十九,一夜大雪,地上足足鋪了半尺厚。已經十點,民生路下河段,除了被風卷得高高又急速傾壓下來的雪花,看不見一個人。敦林邀我到克瑜家去。我們三個人都“失學”在家(當時還沒有“失業”這個概念,社會主義國家怎麼會有“失業”呢),在圖書館認識,都以電影為志向。而且他們兩人都與電影沾邊。敦林本來就考取了北京電影學院,因當時武漢剛成立武漢電影制片廠,下設學員班,就把他留了下來,沒想到,十個月下馬,把他遣散到省話劇團,他一氣之下退了出來。克瑜的母親聽說二三十年代就是個小有名氣的女明星,後來“嫁”給了一位“領江”,解放後此人下落不明,他母親做了小學老師,但長期借病掛職在家,幾乎足不出戶。

敦林穿了一件中式對襟短襖,印丹士林藍,圍一條黑白格子的羊毛圍巾,再簡樸也掩藏不住睥睨一切的眼神,他兩手妥著,微微前傾,僵直的擺幅和著頭足矜持的節奏,像個步入法庭的法官。我穿一件黑色長棉大衣,白口罩遮住了大半個臉,硬邊學生帽緊緊地壓在眉骨上。

克瑜帶我們上樓,這樓梯搖搖晃晃、吱吱啞啞甚是嚇人。就在三樓頂有一間閣樓或叫亭子間,克瑜開門,把我們讓了進去。房內光線極暗,或許是眼睛還沒有適應,或許是室內唯一的光源“亮瓦”被積雪嚴嚴蓋住。我們好象什麼也沒看清,只聽見與光線同樣微弱的聲音在說:“坐吧,謝謝你們來看我。”

這間像“楔子”樣的閣樓大概只有十平方米,不足四米長,不足三米寬。高的一邊兩米出頭,被深黃色的幕布整個掩蓋著。墻角靠著一張折疊床,大概是克瑜的行鋪。矮的一邊頂多一米,靠著更矮的一張床。現在可以看見他母親斜躺在床上,頭好象就頂著屋梁。用油毛氈做的屋頂因年久失修,剝落的地方再用大小不等的油毛氈隨意地補著,只是在床的上面用整塊舊帆布隔了起來,好看是談不上的,兩塊雨跡奇怪地像“吻”。

敦林和我坐在中間靠墻的一張獨腳小圓桌的兩邊。圓桌上鋪了一塊印花布,還有一個成色已舊但也精致的黑漆木果盤,盛了一些五顏六色的糖和瓜子。在圓桌和床之間有一個火爐,開水開了,克瑜倒了兩杯茶,又給他媽媽換了一次熱水袋。大概是熱水的緣故吧,房間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

他媽媽,說是五十歲了,看上去有太多捉摸不定東西,臉色蒼白,兩頰松弛,下眼泡浮腫,泛青,使唯一能留駐當年風華的眉眼像籠罩著一層霧藹的湖水。嘴唇發黑而且收縮成婆婆狀,牙齒也是黑的,像屋頂和墻壁,都被滿口的煙熏黑了。

“吃糖。”

克瑜剛在火爐邊坐下來,又急忙站起來給我們拿糖。

“克瑜常談起你們兩人,以至我都好奇了。”他媽媽從半躺的姿態換成半坐,克瑜在他媽媽的背後墊了一個枕頭。她抿了一口茶,聲音突然有了生氣,雖然還是暗而沙啞地低沈著,卻特別有磁性:“現在已是六十年代了,可你們兩個還像二三十年代的年輕人。這能考電影嗎”說到這兒,她咳嗽起來。克瑜要起身,被她攔住。她緩慢地點燃了煙,自各自地抽了兩口,動作的冷漠掩飾不了手的顫抖。她並不看我們,她和誰說呢,和想象中的二三十年代說嗎

“電影是假的,角色也是假的,但情感是真的。現在的電影需要的是階級情感,可你們知道階級情感是什麼除了政治知道,誰知道”停頓。“你們知道嗎”話音落耳,她才把臉轉過來,挑起的眉毛下面,竟是嬌嗔的目光!但瞬間熄滅。她將散落在臉頰上的一紐頭發往耳後攏了攏。

“不知道,怎麼演……”她又自言自語起來:“不能老是在,一個模子,中填充,自己想象,的感情。情感假了,還剩下什麼是真……還有什麼可演,可看……”

她又點燃了一根煙。克瑜在她的茶杯裏添了開水。她突然笑起來,“其實生活中大家都是很不錯的演員,都習慣了,也無所謂真假。”幾乎是輕快的語言、清脆的笑聲。

“我是個全身毀壞了的人,我身上沒有可用的東西,我已經不適於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不是克瑜太幼稚,我早就撒手了。謝謝你們對他好。可你們的路更艱難。我累了。”

敦林本來是想聽他媽過去的經歷,特別是上海二三十年代的演藝界。沒想到她閉口不提過去,而對現實竟如此言簡意賅。

我們倆起身告辭。克瑜把門打開了,我們正要出門,他媽媽看著我們說:“你別在意我說的,你別笑話我說的。”

敦林後來一直沒回電影界,不知道他是否真在意了。

我的路倒應了“更艱難”……

 1999年12月25日 海甸島

 

附註

《記憶中的“影子回旋曲”》原是為“1999獨白”寫的。臨時改了《讀施米特〈政治的概念〉》。大概是覺得,在世紀的交界上,還不是回憶的時候,還要朝前趕幾步路才好。其實,走得再遠,“影子回旋曲”怕是消失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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