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冠嶺下,小河岸邊,有個尤家村。這兒的村民有句俗話:人過一百,形形色色;有的愛穿紅,有的愛穿黑;有的愛唱戲,有的愛做賊;有的愛守寡,有的愛拉客;有的心善,有的缺德;有的白日裏正經八本兒,半夜卻偷著和兒媳婦掏灰……尤家村是個人過千口的大村莊,這形形色色的人物自然都不乏實例;只是在出了“尤代表”這位人物之後,才使所有奇人異事相形見絀,黯然失色。

來到了尤家村,在田野上勞動休息的閑聊中,社員們談論尤代表,笑聲解除了勞作的疲倦;在東鄰西合互相串門的火炕上,尤代表很自然地又成為開心的話題。父母訓示兒女的時候,也習慣拿出尤家村男女老幼都能看得見、摸得著的這位人物來做鑒戒。

尤代表幾乎無所不在!

這是個人物……

東溝“猿人”

四清工作組組長老安同志,從炕上跳下來,在炕和桌子之間狹窄的空檔裏踱步。他剛從一戶社員家吃罷早飯回來,等候著兩名組員,約定中午去訪問一戶至今沒有照過面的貧農。

老安同志踱著步,心裏發急,進村快一個月了,揭露尤家村黨支部書記尤志茂、大隊和小隊所有幹部的政治、經濟問題的各種形式的會議,開了幾十場,還是沒有抓到什麼大問題。這是怎麼搞的呢?

工作是夠細致、夠紮實的了。他和組員們對尤家村所有貧農和下中農社員,挨家挨戶訪問過了,進門先問寒問暖,憶苦思甜;掃地擔水,搭手做活;坐在炕頭上,一點不怕虱子鉆到褲腰裏去。可是,一談及大小隊幹部的問題,那些正在誠懇地憨笑著的男人和女人,立刻變得拘謹起來,吭吭吧吧,話不成串……

第一次下鄉的這位城區的文教局長,幾天來心裏很不安,夜裏常常失眠。縣四清總團每周一期的“四清戰報”,登載著多少顯赫的戰果!相比之下,尤家村的工作進展是遲緩的,只能算是下遊了。這兒——尤家村——的幹部真沒有問題嗎?不會!因為絕不會存在一個風平浪靜的世外桃源。那麼,是工作方法不入竅呢?還是群眾落後呢?還是象“戰報”上一再警告的“某些同志”思想右傾呢?他的腦皮發麻了……

政治上和經濟上出不了戰果的局面,無論如何,是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他從昨晚到今天早晨,連著開了工作組全體幹部會,分析了原因,決定進一步發動群眾……

就在早晨的會議上,一戶一戶分析了所有貧農和下中農社員的情況以後,他忽然發現,訪問中漏掉了一戶貧農。是誰呢?經過認真查問,才打聽到村子東邊溝裏居住著一戶居民。他決定帶兩個組員親自去訪問,以彌補工作上不該有的粗疏。

兩個組員相繼到來,一個是熱情高、幹勁大、文化低的小馬,從外縣農村抽調出來的積極分子;另一個是城裏來的大學生小郭。

三個人出了村,沿著一條窄窄的小路,順著東溝往上走。五月天,溝裏一派鮮綠,桃樹上結滿一串一串毛茸茸的桃子,柿樹上的方形花蕾含苞待放,野花點點,蜂蝶嗡嚶。老安和兩位小將無心賞景,一路走著,一路瞧著,尋覓那位獨居東溝的階級兄弟的住室。

走上一道坡梁,在溝西岸的崖坎下,有柱青煙裊裊升起,那兒有一孔窯洞。三人相對一看,加快了腳步。

老安和兩個組員走進窯洞,看見腳地鋪著一窩麥稭,胡亂堆著一疙瘩棉花套子。三個大塊礓石上支著一口小鐵鍋,燒過的柴灰一直鋪到窯洞口。一個衣著襤褸的人,跪在地上,對著小鐵鍋下的火堆,吹著火,洞裏彌漫著嗆人的煙柴,三個人同時咳嗽起來。

那個人從鍋下擡起頭來,煙火熏得滿臉油膩,抹著一道一道煙灰,只是那一雙白仁多黑仁少的眼睛撲閃著靈光。他從地上站起來,看見這麼多穿制服的工作人員,嚇得瑟瑟抖著,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狐疑地打量著站在面前的來人。

老安笑著,和藹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尤喜明。”聲音也有點顫抖。

“啥成份?”老安更加和氣地問。

“貧貧兒的貧農哇!”尤喜明帶著感情回答。

“你在這兒住了幾年了?”

“七八年了。”尤喜明嘆一口氣。

“大小隊幹部沒有人過問你嗎?”

“唉……”尤喜明不知如何回答,欲言又止。

“你不要怕!”老安說。

尤喜明眼裏轉過一縷亮光,擺出一副難言的苦楚神情:“人家誰管咱嘛!”

“你怎麼弄成這光景?”老安十分動情地問,“你說說你的身世,讓俺們受受教育。”

“唉!一言難盡!”尤喜明流下淚來,“我少年喪父母,地主尤葫蘆霸占了我的地,國民黨幾次拉我當壯丁。解放了,翻了身,媳婦可跟咱離了婚,幹部盡欺侮咱……”

這無疑是一個苦大仇深的貧農了,老安和兩個組員不約而同交換了一下眼色,心裏沈重得很,他壓抑著感情,感慨地說:“看吧!在社會主義的尤家大隊,生活著一個原始人!尤喜明同志過的是猿人一樣的生活。”

小馬氣憤地說:“當權派尤志茂,新房舊房四大間。對比太強烈了!”

小郭感觸更深:“農村階級分化,想不到嚴重到這種地步!”

窯裏的柴煙散去了,明亮起來,老安揭開小鐵鍋,正煮著半鍋包谷摻子。窯裏僅有的一只小瓷甕裏,裝著半甕包谷,這就是全部家當了。他反過身來,對兩個青年組員說:“你去找尤志茂,叫他先給尤喜明弄些糧食!”說著,莊重地解開褲帶,把套在外面的一條褲子脫下來,送到尤喜明手裏,蓬蓬淚花,顫顫聲音:“把你那條破褲子換了……階級兄弟……”

尤喜明“哇”地一聲哭了,“撲通”跪倒在地,緊緊抓住安同志皮膚細膩的雙手,泣不成聲:“你們……真是救命……恩人……”

“快起來!快!”老安雙手把尤喜明拉起來,坐到麥草上,“你有苦,就訴說吧……”

“天不滅尤”

一直把工作組三位同志送到溝底,再送到尤家村東頭的村口,尤喜明被六只手一齊擋住,才難舍難分地停住腳。看著三位同志的背影被村巷裏的柴禾垛子遮住了,他才轉過頭,順溝走上來,回到被安組長稱為原始人穴居的窯洞。

“天不滅尤!”

站在洞門口,他幾乎脫口喊出從心底層湧出的這一句感嘆來。

“哈呀!我以為今生永世出不了東溝呢!”尤喜明欣喜難抑,想到工作組要他明天上台揭發控訴尤志茂,他的心裏失掉了平衡,總是穩不住,總想往上蹦,“我尤某,要上尤家村的高台上說話了!嗬呀……”

他突然明顯地感覺到窯洞太窄小了,進洞出洞要低頭彎腰。奇怪,從腰際到脖頸,似乎插進去一根硬棍,頭低不下去,腰也彎不下去。窯洞裏太寂寞、太曲卡了。站在窯洞外面的小坪場上,眼底的東溝,似乎一下子也變得醜陋而又窄狹,難以容置老尤五尺之軀了!

明天要開尤家村運動以來的第一場群眾大會,鬥爭黨支書尤志茂,尤喜明第一個發言,控訴,老安說是“打頭一炮”!轟開局面!怎麼講呢?老安對他抱著多大的熱情和希望呀!

他坐下來,心裏有點發虛,老安人生地不熟,一身知識分子的天真氣兒,好哄騙。可是明天一上台,台下盡是尤家村男女,誰不知道他尤喜娃的根根筋筋?

他簡直抑制不住自己已經花白的頭發下面的思維的潮水,那些被人嘲笑了多少年的很不光彩的往事,此刻卻頑固地翻上心來……

大約是解放那一年,二十三四歲的尤喜明已經賣過五六次壯丁了。每一回,他把賣的身價錢往腰裏一揣,連著在小鎮上的飯館裏飽餐幾天,然後聽候命令開拔到任何地方去,不難受也不流淚。不出半月,尤喜娃又活脫脫地出現在尤家村,向愚陋笨拙的莊稼漢講述逃離壯丁隊伍的驚險經歷……

“那是拿小命換的一口飯吃……”尤喜明對土改工作隊隊長哭訴,眼淚鼻涕交加,“我孤兒喜明,沒一丁點辦法……”

這是實情。富於同情心的尤家村父老向穿灰制服的老八路幹部證實了這一點。農會主任尤志茂也證明同齡人尤喜明說的是實情。於是,在分配地主財產的時候,尤喜明得到兩間廂房。積極得令莊稼人眼花繚亂的尤喜娃,拍著胸膛:“共產黨,工作組,是我再生父母!我老尤……為革命,刀山敢上,火海敢跳……”

“喜娃,該收心過日子了。”土改工作隊撤離後,農會主任尤志茂好心勸告說,“嶺上溝岔村有個女人,結婚沒過一年,癆病男人死了。你要是中意,讓你嫂子給說說……”

“能成能成!”尤喜明迫不及待,“只要人家不嫌咱,咱嫌人家啥哩!”

農會主任的女人拉線作媒了。起初,那女人暢暢快快同意了。過了兩天,大約打聽到尤喜明某些根底,又不大滿意了。尤喜明急了,他懇求農會主任親自去,用自己在小河兩岸所擁有的威望去說服那個動搖不定的女人。尤志茂去了,穩住了那個女人的心,最後拉個把把兒,說要“再尺謀尺謀”!

尤喜明還是不放心,“再尺謀”下去,怕是麻煩了。趁天黑,他上了嶺,親自找那個小寡婦去了。滿嘴噴泉一樣湧出新鮮而又進步的名詞,熱誠而又動人的保證,加之二十多歲時那張曾經是青春煥發的臉膛吧,尤喜明居然征服了小寡婦的心。以至在小寡婦送他出門的時候,他敢於一下把寡婦壓倒在門外的麥草垛子旁……

“我老尤……”尤喜明結了婚,喜氣洋洋,拍著胸膛。

在西安大興土木的建設熱潮中,尤喜明是尤家村第一個表現出對新分得的上地並不那麼眷戀的農民,進城做民工了。他能說,能跑,好活躍!不出一年,被建築單位吸收為正式工人,領起民工施工了。

“離婚!”穿上一身藍制服,上身的口袋裏插著兩支明晃晃的鋼筆帽兒的尤喜明,瞪著眼,嘴硬牙更硬,對摟著已三歲兒子的媳婦說,“你是個寡婦!我和你沒感情!”

離婚以後,尤喜明把土改分的兩間廂房拆了,木料和磚瓦,全部變賣幹凈,出了尤家村,再沒回來。

也不知什麼地方走了岔兒,尤喜明牽扯進一件貪汙案,被解職了,背著鋪蓋卷兒回到尤家村,去向尤志茂報到。

“你看你,弄下這事!”已經是農業社主任的尤志茂惋惜地說,“當年你離婚,我勸你,你不聽。你拆房賣房,我勸你,你還不聽。現在咋辦?吃的社裏可以先給你分些糧食,住處呢?”

“我老尤,能享得福,也能受得罪!”尤喜明似乎並不象尤志茂那樣憂心忡忡,反而想得開,“住處,我看好了一個地方,社裏東溝那個看守莊稼的窯洞,平時空閑著,讓我先住下……”

“唔!那個……”尤志茂記起來了,“那窯太小,離村莊又遠……”

尤喜明在東溝住下了,一住就住了七八年。每年冬季到來的時候,人民政府的民政部門發下救濟款和棉花棉布來,尤志茂在開會研究救濟對象的時候,照例先給東溝的居民留過一份,然後再一家一家評議。

“喜明,有一份棉布棉花,社裏給你縫成棉衣了,你到婦女主任那兒去領。”尤志茂說。

“我算著也該來咧!”尤喜明一點不愧。

在“瓜菜代”的年月,尤喜明倒慶幸東溝這個絕好的住所了,甭說黑夜,大白天偷豆挖薯,也不會擔心有誰發覺。他是尤家村少數幾個沒有浮腫的人中的一個……

現在,尤喜明坐在窯洞口,想著多半生的不平凡的經歷。他從來是個只瞻前不顧後的漢子,過去的事從來不回想。在尤家村的人看來,尤喜娃睡在爛窯洞裏,要是想起賣掉的房子,想到攆出門的媳婦和兒子,該是後悔死了吧?其實,尤喜明本人從來是不吃後悔藥的。要不是工作組老安叫他明天上台“轟頭一炮”,他才不會想起那些已經無法挽回的往事呢!回想,是為了如何說得合體些,讓老安信以為真!

絕對不能提那些最不光彩的事!尤喜明想,可是,尤志茂是個不錯的支書呢!單是對他本人,也沒啥過不去的事喀!真正回想起來,在尤家村體貼照顧他尤喜明的,還要算尤志茂呢!想到這些,他的熱情和勇氣往下降,憑啥鬥爭尤志茂支書呢?安組長說尤志茂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那段很長的話他記不住,而意思是說,他就是當今尤家村的尤葫蘆,新地主!

“怕是要搞二回土改!”尤喜明這樣估計當前的運動,“要是這回事的話,我老尤就不客氣了!”

尤家村村當中,有一幢戲樓,這是五六年合作化後頭一個好年成裏蓋的。

尤喜明坐在台上,和老安肩膀貼著肩膀,他的心裏熱呼呼的。平時,尤家村男女們誰拿正眼瞧一眼自己呢?看著站在台角的尤志茂,他心裏好笑,你把戲樓蓋起來,怕是只知道自己站在台上傳達上級決議的吧?沒料到今日吧?好!現在你站端!立直!手順褲縫垂下……台下那麼多驚奇的眼光在瞅他,瞅吧瞅吧!尤喜明是在台子上坐的人物,不是在東溝爛窯洞窩蜷的……

宣布開會以後,老安同志走到台前,沈痛中帶著義憤:“在社會主義的尤家村大隊,至今生活著一個原始人!尤喜明同志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慘不忍睹!走資派把貧農社員迫害到什麼程度了?簡直跟猿人一般……”

安組長動了感情,說不下去了:“現在,請尤喜明同志控訴……”

尤喜明忽地站起,走到台前,瞧一眼老安,用淒楚而委屈的聲音喊說:“貧下中農階級兄弟們……”一語未了,“哇”地一聲哭了,淒慘震人。在擦眼淚的時候,他看見老安的臉上露出滿意的表情,這一聲哭到要緊處了。

尤喜明剛要說話,台下卻傳來一片笑聲,他有點慌。安組長立即走到台前:“笑什麼?這是階級感情問題!”

笑聲反而更大更響了,從台子的前邊到後邊,左邊到右邊,卷起一陣陣笑的聲浪。尤喜明感到笑聲太刺耳了,卻不知道為什麼。

工作組員小馬從台下跑上來,在工作組長老安跟前說悄悄話,老安立時臉變了,慍怒地瞅著尤喜明。尤喜明不知出了什麼事,只看見安組長死死盯著自己的下身,他一低頭,天啊!多少年沒有穿過制服褲子了,今天穿上老安昨日送給他的制服褲子,卻忘記了關前門……

尤喜明畢竟是尤喜明,他急中生智,猛地轉過身,撲到尤志茂當面,揮起拳頭,照準支書的胸膛,就是一記頂心捶:“你害得我好苦啊!”

台下的笑聲嘎然而止,沒有人笑得出來了,成千雙男人和女人的眼睛離開尤喜明的褲襠,一齊轉向在台口掙紮著爬起來的尤志茂。尤喜明扣好褲子的扣子了,只見老安眼裏向他射來生氣的目光,停了好一陣,老安重新宣布說:“現在,由尤喜明同志繼續控訴……”

“我要革命”

尤喜明的行為又得到報償,他再次分得了兩間廈房。這是原尤家村黨支部書記,運動後期補訂為漏劃地主分子尤志茂的兩間西廂房。

實在想不到,做夢也夢不到的嘹事啊,果真來了二次土改!尤喜明從東溝的“猿人洞穴”裏搬進這間新房的時候,簡直跟幻夢一般,不過多費了幾星唾沫兒,甩了幾串眼淚水水……

晚上,尤喜明鉆進軟和的被窩,美美的睡了一覺。第二天,再到他居住過七八年的東溝的窯洞去上班。那被安組長稱作原始人的洞穴的門口,現在掛著一個白底黑字的木牌,成了階級教育展覽館了。每天接待著一批又一批前來接受教育的學生、幹部、工人和戰士。尤喜明現身說法,成了專職講解員了。

尤喜明站在洞裏,面對著擁擠在洞裏洞外的觀眾,背誦著大學生小郭給他編好的台詞:“革命的工農兵同志們!這就是走資派尤志茂殘害我的罪證……”

那件又破又臟的衫子和褲子,那床爛得分不清裏子和面子的棉被,現在都順窯壁掛著,用塑料膜兒嚴嚴地罩起來。支著小鐵鍋的三塊礓石也按原樣擺著,只是把鋪散在腳地上的柴灰清除幹凈了。尤喜明指著那一件一件展品,哭溜著腔調兒:“我過的是原始人的生活。我今天才獲得解放。”接著,他就揮動胳膊,呼兩聲口號,完了,由他們自由看去。

寂寞了不知多少世代的東溝,一下子紅火起來,長蛇似的隊伍,從洞口一直排到溝底,激昂慷慨的口號聲迎接太陽照進東溝,又送著太陽落下西邊的塬坡。好多善男信女,架不住這現場實物的強烈刺激,用手絹抹著眼淚,慷慨地在窯洞裏丟下錢、糧票和衣物,表示對階級兄弟真誠的同情……

直到最後一批參觀者下了山坡,尤喜明這才坐在洞門口的石墩上,從腰裏摸出八分錢一包的“經濟牌”煙卷來,美美抽上一口,心裏好笑:人都知道串村走巷的野大夫賣的是假藥,可偏偏人都愛買!管俅它!咱只要一天掙十工分就對咧!不推車,不捉把兒,在涼窯裏說幾句話,比公家的幹部少操心多啰!嘹!

東溝裏寂靜下來,尤喜明的耳邊也清靜了。清靜了,反倒覺得無聊了,幾天來不愉快的心事又翻騰起來。

尤志茂的成份一訂秤,財產一分過,老安就給尤家村重新安置幹部呢。大小隊原來的四五十個幹部,差不多是一桿子打凈了,可是給大隊重新安排的幹部中,沒有尤喜明的名字。盼到給他所在的四小隊安排幹部時,又沒有提到他!新發展的第一批黨員,已經報到縣四清總團待批,還是沒有尤喜明的名字啊!他起初傷心,繼而氣憤。現在在東溝裏想起來,簡直要罵出來:“他媽的!跟土改那陣兒一俅樣兒!轟場面的時光用得我,選幹部的時光一腳踢遠!”

著實令尤喜明傷心、生氣。土改時,他頭一個敢於沖進地主尤葫蘆的房裏去,抽他兩個耳光……臨到土改結束,他只落下個空有其名的貧農代表。這回四清運動——二次土改,眼看又是啥幹部也當不上了。現在只剩下貧協組織的幹部沒有定點,他想,許是給他留著一個位位吧?難說!老安對他越來越冷淡了,那次鬥爭尤志茂的大會剛一結束,老安神情嚴肅地批評他,怎麼能動手打人呢?又是當著全村社員的面?此後,他越積極老安對他越冷淡,再沒有頭一次到東溝那麼熱呼了。好多天了,連他一次面也見不上……

“得找他談談意見!”尤喜明站起來,下了溝,進了村,端直走進老安住的農家小院。老安被幾個人圍著,回答著詢問,眼睛熬得紅紅的,頭發蓬亂了,人也瘦了,黑了。四清運動要收尾了,安組長忙著收攤……

詢問事情的人走完以後,老安才走到他跟前,事務式地問:“喜明,你有什麼事?”

沒有事就不能來了嗎?尤喜明一聽那冷淡的口氣就想躁,他拿出一副激烈的架式,大聲說:“我要革命!”

安組長一楞,撲閃著近視鏡片下面的眼皮,半晌,才說:“你要革命,那好啊!沒有人阻擋你革命嘛!”

“我要幹革命工作!”尤喜明的聲音更響了。

“你在東溝當講解員,這就是革命工作嘛!”

“我要……”尤喜明說不出心裏要說的話。

“哎哎!老尤!”安組長開始耐下心來,“具體說,你到底要什麼?”

尤喜明這才坐下來,緊緊盯住安組長的眼睛,問:“安組長,你說,我的鬥爭性咋樣?”

安組長有點窘迫,說:“不錯……不錯!”

尤喜明進一步逼近:“立場堅定不堅定?”

“沒有人說你不堅定嘛!”安組長說,“你要說什麼事,有什麼要求,直說吧!”

“為啥安排大小幹部,沒有我的份?”尤喜明幹脆亮出底兒。

“唔……”安組長近視鏡片下面的眼睛瞪得老大,半張著的厚厚的嘴唇說不出話來,他大概能料事萬千,卻料不到尤喜明會明目張膽提出要當幹部的要求!

“當不當幹部,一樣革命嘛!”安組長從迷茫中醒悟過來,應付說,“不能人人都當幹部……”

“好我的安組長哩!”尤喜明忽然變了腔調,難受地說,“我為革命打響了頭一炮,轟倒了尤志茂;我回回開會發言,揭發問題;我不害怕得罪人;運動結束了,我要是不掛個幹部的名號,旁人楞燒臊我,‘積極了一來回,也沒……’你看,在貧協組織裏頭,能不能給我掛個名號……”

“啊!貧協?貧協的幹部今天下午剛剛選好。”安組長已經厭煩了,口氣中很明顯表示出對尤代表的輕蔑,說:“再不要爭了……”

完咧!完咧!尤喜明從頭涼到腳,和土改走的一道轍,他被甩開了,象甩開什麼討厭的東西一樣。他想再乞求,門口走進一個社員,叫老安去吃晚飯。尤喜明嘆一口氣,站起來,象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暢快地說:“老安,沒有啥!我隨便和你聊聊,沒事!你放心,革命,咱照樣幹……”他已經走到尤家村的街巷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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