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敬東 李淑娟:鄉村是一個社會文化生態系統(中)

李:您剛才說,在社會發展過程中,鄉村一般都是被犧牲掉的角色,不論是許村也好,還是青田也好,藝術家或社會學家介入進來,想要重建的是一個什麼樣的理想範式呢?

■渠:我覺得現在討論理想的範式,太操之過急了。恐怕我們還都不能說找到了哪種範式,只能說大家共同覺得至少哪些問題比較重要。比如,這個地區普遍存在的祠堂體系,雖然政府出面修繕一些比較有代表性的祠堂,旅遊的功能比較明顯,但絕大多數的祠堂基本上是空置的,擺在那里沒多少功能了,沒有了人氣,就會逐漸沒了影跡。古朗村原有七十多個祠堂,如今不僅剩下不多了,而且大多已沒有了原來的作用,一些塌陷在那里。我們知道,祠堂是用來祭拜祖先的,不過,也有很多公共性的活動在這里開展。我之所以這麼區分,是因為有一些現代的部分,它是可以適應的,祠堂的重要意義是,可以把一個人,他的短短的一生會延長很久,因為他從他的祖先那里延續下來,有族譜記載著他的譜系,有祖先的故事傳說流傳下來,一直到他綿延不絕,而他自己的血脈也會以同樣的方式留存在將來。在這樣的一種生活狀態里的人,他不會只把自己當成自己,不把自己當成一個純粹的個人,而是在所謂血緣和血脈的鏈條中,把自己當成一個部分或者一個環節。在這樣延長了的生命鏈條中,你可以想像,無論是過去還是將來都會對他產生很多影響。一個是他不會,處理所有的事情都是只從自己的角度出發,第二,他也會經常回家返鄉,因為他的更大的生命在這里,他無法也不能棄之不顧,只有回來,他才能超越自己成為一個更有長久生命的人,他死後還依然活著。所以,他要經常回來看一看,續一續,包括他在這個地方的社會關系,他也要保存下來,不斷展開。無論他走多遠,到世界上哪個角落,都有這條線牽著他,所以這種感覺和一個孤獨的人到處遊蕩是不太一樣的。簡單來講,我的意思就是,其實今天農村最根本的問題在於,外出的人能不能回家,能不能歸鄉,這也不是說回來定居了,而是說他能夠經常來來回回的,無論精神上還是物質上保持著與家鄉的各種關聯。

只是今天各種條件都變了,必須基於祖先連帶的原理,再創造一些新的形式,將一個人與鄉村真正建立起超出個人利益和意誌的關聯。這種內在關聯,就是鄉村賦予整個中國文化的價值所在。鄉村可以展開這樣的關聯,城市里更難做到這一點,我們都很清楚。也許,在傳統的時代里,中國人最講究的那些價值也許不只是在鄉村里,不過,最為辯證的道理是,恰恰在現代社會里,鄉村卻顯得更為重要,只有鄉村,才能平衡城市中過快流動的生活狀態和精神狀態。如果僅從經濟或是資本發展的角度來講,鄉村好像沒那麼重要,只能是循著資本的方向人口不斷流出的地區,但是從整個現代帶來的很多精神危機的角度來講,其實鄉村更重要,它是疏散和化解之地,只是我們今天的發展走的恰恰是相反的道路。


李:您剛才思考的這些問題,確實是很難被人意識到和體會到的,因為從鄉村出來的人對鄉村都習以為常了,不覺得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地方,年輕人出去了之後,即使遇到了人生的危機,也不會回頭來看,也不會意識到鄉村意味著什麼?

■渠:一個社會當真正遭遇到危機和動蕩的時候,人們才真正會意識到沒有歸屬的可怕。現代社會為每個人造就了無限的欲望,這當然是系統性的風險。今天的鄉村也完全被裹挾進這種系統的風險之中,所以鄉村也很難作為鄉村而存在了。老百姓的感覺是沒錯的,他們不會在幻象中來理解鄉村。所以說,鄉村的建設不只是老百姓的事情,正因為現代社會鄉村的意義不只是在鄉村層面上,而是具有整體社會的意義,所以應該有更多的人從各個面向出發來關心這個問題。


李:您剛才說的鄉村,是不是有一種歸屬的意思在里面,這與西方社會所經歷的,是相似呢,還是完全不同?

■渠:我想說,我們真的想要把中國人千百年歷史培育出來的情感、價值以及對於生活倫理的理解,純粹變成西方人的世界觀,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更是危險的。之所以很多人這樣以為,不僅因為我們對自己的傳統理解不夠、體會不深,同時也因為我們對於西方的認識也是很不夠的。所以,我們才會很著急,急著把西方很新的東西拿過來,急著去嘗試,急著去接受,急著把自己的東西都扔掉。

其實,西方也是一個非常復雜的一個系統。我拿英國做例子說說。英國是工業社會最先發起的國家,但如果我們熟悉英國很多現代的經典著作,直到今天,城鄉關系的調和,始終是這個社會最核心的經濟政治問題。我們之前,似乎只知道工業革命、機械革命、技術革命的這一套,但是我們從來都沒有多少人去關心,在整個現代化過程中,英國鄉村起到了什麼樣的作用。像雷蒙•威廉斯等,都從城市與鄉村的關鍵議題入手,來討論現代性的根結問題。也就是說,因為我們長期以來對西方只有片面的、特別簡單的想象,似乎西方現代發展是建立在取消鄉村的前提下的,這嚴重妨礙了我們對於我們自己的鄉村的理解。
李:我們最簡單的想象,就是鄉村消失在工業革命中,是雕敝的,落後的。以前追劇《唐頓莊園》,會發現這是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渠:一百多年來,西方是我們現代化的模板,我們總是盡可能想象西方的美好,其實,任何一個社會在每個歷史階段都會經歷自身的矛盾,都要解決這樣的矛盾。同樣或相似的矛盾,中國發生,在英國、法國、美國也發生。關鍵是我們能夠去全面地研究這些社會的真實情況,既能看到他們的好,也能看到他們的問題所在,才能有助於全面地反思我們自己的問題,尋找我們自己解決問題的出路。對一個社會來講,所謂的好和壞、秩序與失序總是聯系在一起的,西方在城鄉問題上的調試,繼續拿英國為例,最關鍵的問題是原來的土地貴族實際上在鄉村有強大的影響,資產階級想要把土地也吸納到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之中,就需要在經濟政治,甚至更重要的是在文化上解決城鄉問題。連馬克思都講,土地與資本,是英國的核心議題。鄉村中龐大的莊園體系,是英國社會平衡和政治構建的極其重要的因素,如何在各種新的社會條件下協調城市與鄉村、協調金融資本與土地地租的關系,同樣,莊園文化與資產階級的消費文化也不同,如何處理各種社會勢力之間的關系,都是極其重要的。


李:中國的情況也不是很簡單吧,只是城市取消鄉村的過程?

■渠:清末民國以來,無論是中國社會自身的裂解,還是外部資本主義甚至帝國主義資本的湧入,開始迅速造成城鄉之間的分割。鄉村人口不斷外流,人才不斷外流,這個過程就加劇了。以前,我們確實是有一個反哺機制,官員退休歸鄉、丁憂返鄉的情況很多,而且科舉也不是只有在城市里才有機會的,鄉間中有著各種教育機構。我並不是說,傳統的鄉村更美妙,而是說傳統社會至少給鄉村一個回路,給那些離家的人有回家的可能。家庭需要反哺,鄉村也需要反哺。

所以,今天的鄉村保護和鄉村建設,首要的出發點,就是要重新在城鄉之間建立一種相互流動的平衡機制,鄉村不能只淪為提供廉價農業和人力資源的抽取之地,還要讓一些資源重新回流向鄉村,無論是錢或物的回流,還是公共責任的回流,或者是生活方式的一種矯正和補充,哪怕是一種鄉愁……所有這些都是回流的方式。但更為根本的,是我前面所說的,在鄉村,還有祖先延續下來的生命,還有各種宗教、祭祀、儀式活動,在一個人一生的每個關鍵階段,在各種不確定的未來所帶來的焦慮中,都可以給予安慰,給予幫助。

只有在鄉村與外部世界之間重建一種比較健康穩定的互動通路,鄉村的資源、鄉村的發展才會被盤活。鄉村留下的寺廟和宗祠,儀式和崇拜,不是古董,不是陳列的展品,不是遺址和遺跡,而是要重新賦予生命,激發活力。當然,這里需要轉換,需要用更貼近現實的方式、更配合政策的方式調動這些文化資源,讓外出的人願意回家,有情感寄托的方向,讓鄉村成為連接更廣泛區域的社會生態系統和文化生態系統。

我們要的不是死的鄉村,不是文物保護意義上的陳列在那里的鄉村,而是活的鄉村,是有著生命氣息,能夠延續人的短暫生命的地方。我們要的也不是城市化的鄉村,似乎每個農民變成市民的那一天,我們的現代化任務就大功告成了一般。我們要的是鄉村化的鄉村,是鄉村本身,因為對於整體的文明系統來說,鄉村是不可或缺的,是文明的載體。今天常說的中華文明的復興,沒有鄉村的復興,是實現不了文明的復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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