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育容雲端珍藏》 愛是可以天長地久,而無怨無尤的

倘若,有朝一日,
你讓自己平躺在戶外的草坪上,
望著一覽無際蔚藍的天空,白雲朵朵,
從上方,漸漸變形、移轉、消失…,
試想,當心靈沈澱後,
回憶替代那些雲彩,剎那間,
你能看見,在心底深處最思念的
那個人嗎?

或者,平靜的夜,
拒絕房裡所有的燈火,在幽暗中,
你是否會有思念一個人的心情
卻無法投遞?

我曾有過!
尤其在翻閱幾年前那本日記後,
思念澎湃,久久無法平息………


(Alone With My Grief by Ann Keel, http://500px.com/photo/18746321)

仍記得莎莎結婚前後的情景。
我和她熟識長達八年了,已無性別之分,
什麼歡喜、悲傷、難聽的話語,而今,
點滴猶記在心頭。

那年,她結婚的當天,
我是滿場飛奔喳呼的招呼,
直到新拜別父母的那一刻,我才靜下來。
這種婚嫁時的場面經歷不多,
再見到莎莎身著白紗跪在她父母面前
的那時,突然有股感動莫名燃起。

尤其是,
當莎莎的母親淌著熱淚對女婿交待著:
「我就這麼一個查囡嬰仔,我……
很不甘喔!你愛好好甲伊……照顧。」
莎莎的父親是軍人出身,
也許是男人的因素吧!話不用多,
意思到了就好。然而就因為如此,
才讓人覺得他話中的涵意特別深遠,
他說:「給你一個老婆,除了疼以外,
更要教她。..別忘了,
這是一生一世的責任。」

婚宴當晚,來自各地同學的祝福,
莎莎嘴巴說著感謝,卻看得出,
她內心深處的激動和五味雜陳的情緒。

因為,她將面臨的是,為人妻、
為人母,既陌生而艱辛的未來。

婚後的她和老公搬至中部,
和多數居住在北部的同學,
交情更加漸行漸遠。所幸,
個性外向的她,
已經盡力的用時間的代價,
來換取彼此空間的距離。

她老公志成,和莎莎的個性完全相反,
他沈靜、靦腆,有時候,到他家作客,
一天下來他就是屬於說話不超過
二十句的那種男人。

當初,莎莎將他介紹給死黨認識,
十個有九個半,認為依莎莎的個性,
不超過半年,她就會因鬱悶而陣亡。
沒想到,交往二年後的他們居然結婚了。

從另一個層面來看,不是她老公悶,
就是我們這些死黨太聒噪了!

有一次,她跟我說要嫁給他,那時候,
我記得我還問她:「不會吧!
嫁給一個個性差異那麼大的人,
……妳該不是想嫁過去當啞巴吧?」

她反而回答我說:「你不覺得,
相愛的人,話可以不多嗎?」

從她堅定的眼神中,
證明了她自己篤定的認同感。

倒是我還不死心的追問她:
「說個理由來聽聽吧!」

「理由很多啊!比如說,
前一陣子我常加班,時間不固定,
而他呢?能在車上等著妳忙完一切,
也許,這一等二、三個小時,
他也不會回你一張臭臉,或者,
會表現出不耐煩的表情。總之,
他的耐性好;還有一次,我很感動的是,
我父親生日的那一天,我忙著財務結稅
的事情,竟然忘了!而他,默默的包了
一份禮物,署上我的名字親自北上,
祝我父親生日快樂。直到事後第三天,
我父親打電話給我,我才知道。
他不愛說,他用行動來證明一切,
你知道嗎?他給了我太多的感動
和那份無法言喻的心意。」

然而,我卻殘忍的回她一句:
「很多男人,婚前婚後二個樣,
差別很大的!」

「如果是,那……只有抱著得之我幸,
不得我命的想法了!」

看得出來,她眼中流露著疑人不嫁,
嫁人不疑的神韻。

婚後不滿一年,莎莎生了一個女兒。
彌月之喜,我看著莎莎強褓中的小莎莎,
親友的祝福,弄得這對母女,
臉頰通紅嘴邊不時掛著淺笑。
在一刻偶然間,我經過嬰兒房,從門縫中,
我聽見志成對著他滿月的女兒輕柔地說:
「謝謝妳媽咪、把妳生給我……。」

那一瞬間,我默認了,莎莎最初的選擇。

那次見面之後,因為她忙著孩子與工作,
我則出國,也忙碌著創業,因此,
有兩年的光景,多年是透過電話閒聊問候,
生活背景漸漸拉遠,已無法預先設想彼此
生活的模式。直到某一回,
打電話到她那兒,才知道她病了!

問她老公病情如何,就罹患乳癌。
這兩年已經動過兩次手術,
癌細胞控制得好好時壞,
她為了不讓這些好朋友和家人操心,
才隱瞞得病的訊息。

由於她的病情嚴重,
所以她不得不辭去工作,
安心接受化學治療和各種檢查。

然而,在那段歲月中,
她和志成獨自面對病魔的肆虐,
而我們這些朋友,
卻沒有在她最需要安慰的時候出現。
當時我的手握著話筒,
腦海裡所充斥的畫面,
是孤獨、無助的莎莎。

一聯想起來,整個心好比被撞擊過,
脆弱易碎。驅車前往的當天,
並沒有告知他們夫婦,因為,
深怕他們再度的隱藏;人生相逢,
不就是有緣嗎?又何需隱瞞呢?
即使是善意的,尤其,更何需對我?

在她住家門前,徘徊了十多分鐘,
一段開場白,想了又想,
直到在混亂的情緒中,才按下了門鈴。
在大約三、四分鐘後,
我聽見門鎖被旋轉開來,
迎面而來的莎莎本人,然而在門裡門外,
眼神瞬間對應的那一秒鐘,
令人強烈的接收,眼前的畫面,
那種恍如隔世再相逢的感覺,
讓彼此呆愣住。

兩年不算長、不算短的日子,
讓我瞧見的卻是,身材瘦弱髮稀疏、
臉色青白、嘴唇乾裂、身穿睡袍的她。
那一間,我說不出話來,一陣鼻酸,
心也揪揪的疼,她也刻意的挺起腰桿,
用力的擠出笑容。

然而,我卻看不見她以前的影子,
從她的眼神中我知道,
她懼怕著這個世界,
懼怕著自己的未來,
同時也懼怕和面對眼前的友人 。
在僵硬和機械式的幾句對話後,
我扶著她進大廳。

在經過關的時候,發現玄關周圍,
放滿了保麗龍式的箱子,
每個箱子都長著綠色像草類的植物。

她注意到我的眼光,於是,
她用薄弱的語調說:「那是志成種的,
他為了我的病,聽了、也用了好多偏方
來醫治我。或許,急病亂投醫,
就像是我現在這個樣子,反正,
死馬當活馬醫,只是苦了他了。
他每天得接送孩子到保母那,
還得親自種植小麥草,
每天打成原汁要我服用。我從生病以來,
他也沒沒工作過,每隔兩小時就衝回來
看我一眼,唉!他娶了一個欠債、
倒楣的老婆回家。」

「莎!別說這種話,一切還有希望的。」

「希望?! 有些話不說是不行的,然而,
說了又能怎樣呢?兩年了!
我欺騙所有的人,說我忙碌,可是,
誰又知道,我這個樣子,能見誰呢?
過年、過節,誰不想一家團圓,可是,
我不想讓大家難過呀!」

「妳這個傻瓜!還是這個樣子,
什麼苦都往心裡藏,妳難道就不能
丟一些,給我這個同學一起分擔嗎?」

她從躺椅上起來,走到電視機前,
伸手將她的結婚照給捧在手上:
「分擔!你看,志成擔了一切,
結果呢?跟我一樣憔悴,我對不起他。」

她望著照片放聲大哭。
我迅速地走到她身邊,
而她也順勢將頭靠著我的肩膀。
我輕拍她的背:「莎莎,
妳要堅強起來對抗病魔,女兒需要妳!」

話才說完,她的身體突然變得無力,
從我肩頭往下滑,她哽咽地說:「同學,
我好捨不得你們,有好幾次,
我痛得想放棄生命,可是,每回一想到,
女兒在喊著媽媽,我都得拚著千刀萬
剮的痛給撐過來!同學,我好害怕,
有一天我拚不過了,他們該怎麼辦呢?
真的,我好害怕喔!」

「害怕!我也害怕失去妳呀!莎莎。」

話一說完,兩個人抱在一起,
狠狠的將眼淚給釋放出來。

這時候,
志成推開門一看見我們抱頭痛哭,
他沒有勸阻。 因為他知道,
莎莎一向堅強,何不趁這個機會,
就讓她宣洩這段病後無奈的心情吧!

隔沒多久,志成一手拿著毛巾,
一手握著一杯剛榨好的麥草原汁,
他坐在椅邊,邊餵著莎莎,
邊用毛巾將她哭過的痕跡輕柔地擦拭著。

從他側面望去,
才發現他的眼角有著同樣的淚痕。

莎莎一喝完原汁,
兩眼不聽使喚地想閉上。
臨睡前,她疲累的說:「同學,
我累了,好想睡覺……」
最後那個字的尾音在空中盤旋,

而她已經深深入睡了…
志成緩和的將毛毯覆蓋在她身上,
並且伸出手去摸她的額頭,
事後才知道,莎莎只要一發燒,
就有生命的危險,因此,
他總愛觸摸著她額上的溫度。

出她家門,落陽倦息了!
肩頭一邊是載他對她的疼愛,
另一頭則載負著我對她的憐愛。

五天後的一個深夜裡,
我接到志成的電話,說莎莎發高燒,
意識已經模糊了!

掛斷電話,我一路飛前往。

她家大門是虛掩的,從大門外,
已能聽見莎莎母親啜泣的聲音。

我推開大門走了進去,
莎莎的父親用低沈的嗓音說:
「進去吧!再看看…莎莎…一眼…」

那一瞬間,我避開了他們兩老的眼神,
因為,我害怕看見的是,
白髮人送黑髮人那種無助的情感。
一走進莎莎的房間,
小莎莎正熟睡在兒童床上,
志成坐在床邊,
讓莎莎靠在他的右胸懷裡。

我伸手握著莎莎發燙的手,
我望著床上的她,而她,雙眼緊閉,
額上不停冒著汗滴,身上穿戴整齊,
一件蕾絲邊的白襯衫,
一件淺藍黑色小花的長裙,
僅剩的長髮,繫綁在一塊。

她默默的承受這一切,
靜靜地穿著她喜歡的衣裙,
再等著今生的 ──終點。

「莎!是我,我知道妳聽得見,只是
……無可奈的睜不開眼睛,對不對?」

就在我哽咽著說完之後,
不到幾十秒的光景,
她的手在我的手中微微的動了幾下。
這個動作,迫使我接著:「莎!
我知道妳很痛苦,如果真的很痛,
就放下,安心地走吧!你爸和女兒,
就交給……妳最愛的人!」

話一說完,再也撐不住的淚水,
款款的流下。在幾分鐘的沈默裡,
我看著志成的臉頰側倚著莎莎的臉頰,
用力擁著她,那一幕,
連天也捨不得拆散他們。志成說:
「幾天前,她問我,會不會後悔娶她,
我從沒想過後悔這二個字。

直到今天,我還是這麼深信,
雖然我不太會說話,
但是我是真的在付出我的愛,
而老天爺一點都不公平,
我們如此的相愛,錯了嗎?
為什麼要拆散我們?」

他抹去眼邊的淚,接著說:
「再說這些也喚不醒她了,現在的我,
只想,在她最後的這段路上,
讓女兒陪伴著她,讓她在我的懷裡……
安心的走吧!在我的這一生,
她來去匆忙,我不怪她,反而,
我恨自己沒有能力,給她一生的幸福;
現在,如果她知道的話,
她會知道我好孤單,好不捨不得放開她!」

淚水不斷從他眼眶中,奔流而出。

一間屋子,裝載著千萬種離別,
這樣的割捨,誰又能做得到呢?

放開她的手,準備離去前,我對著她說:
「莎!還記得我們以前最愛的那間花店嗎?
它搬走了,沒有人知道它何去何從,
而我卻有一種感覺,它會再出現,而妳,
我們這一別,又待何年何月再相逢呢?
妳知道嗎?我根本不想和妳說再見,
因為…… 我會心痛呀……」

話還沒說完,她似乎能理解我的不捨,
眼角漸漸濕潤著。

在說完那些想說的話後,我心裡明白,
人事萬物,終須一別。

走出大門的瞬間,
有股衝動想奔回莎莎的面前,對她說:
「妳不能死呀!妳不能拋下這麼多、
這麼多愛妳的人哪……」

停駐在門前,眼前卻是一片白茫。
當晚,莎莎在她的家人面 前,
告別了所有!

她一直有個心願,
她希望在藯藍的天空下,
將她的骨灰灑在大海上,而且,
她更希望的是,能藉由女兒的雙手,
將她的骨灰揮灑在海面上。

她說,天地之潦闊,土因水而滋潤,
火因水而止息,因此,水在我們的四周,
也在她女兒的心中,因為,她在水裡。

那天,在碧藍的天空下,依山傍海,
他們父女倆,真得做到了!

毫無遲疑地讓莎莎在無邊無際的海洋裡,
自由的翱翔。


好多年後的十月,我陪著他們父女倆,
舊地重遊,天仍舊綻藍,
幾隻飛鳥輕拂著海面,
志成找了一處草坪,
讓女兒躺在他的胳臂上,
望著天,看著海,
志成對女兒說 :
「妳看!那朵雲,像不像媽咪?」

他說的是真的,每朵雲都像是莎莎,
教人想往雲裡去,也許,因為有藍天,
才能依偎著白雲,就像他們父女,
彼此藍藍的依偎著,不願離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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