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育容雲端珍藏》最重要的女孩

那天,雨下的好大,一連下了五、六天的雨,
心中似乎也灰濛濛的,開朗不起來,
六點多下了課,回到宿舍便接到她的電話。
這是她這個禮拜第三次冒著雨,
從桃園上來找我了。

我帶著她北上的藉口 ──
一只遺留的粉餅,到金石堂和她碰面。

到了書店門口,遠遠地便看到她的背影。
她穿了一件背心,左手拎著一個紙袋,
裏面應該裝了一些換洗的衣物吧,
右手拿了一把可折疊式的粉紅色小傘。
那嬌小的身軀映在大雨中,是這麼的脆弱。
天這麼冷,又下著雨,
她怎麼能如此冒失地跑了上來,
又穿得如此單薄呢﹖

(Feature Photo: End of the Day by Arlo Magicman, www.facebook.com/arlomagicman)

我走了過去,忿忿地說:
「妳不該再來找我的。」
又重複的說些什麼沒有結局、
不適合在一起之類的話。

她無言地看著我,我把粉餅塞還給她。

「瑜﹗我好想念你喔。」

我冷冷地告訴她:「走吧﹗我送妳去車站。」

她沒有開傘,
我知道她想要藉機挨到我的傘下。

我說:「把傘打開吧。」
她才不甘心地開了傘。
我們一前一後在雨中走著。

途中經過一家飯館,

她哀求 :「復瑜,我趕了一天的車子,
可以先吃個飯嗎﹖」

我斬釘截鐵回拒她說:「不行﹗」
便無情地拖著她,往車站的方向走去。

大概是下雨的關係,
站牌四周站滿了趕著回去的學生和上班族。
等了兩班車,車子都擠滿了濕答答的乘客
和他們的雨傘。這一站,
只擠上去了兩個身手矯健的高中生。

她無辜地又望了我一眼。相處了這麼久,
我當然明白她的意思,
我也知道在這種天氣趕了一天的客運車,
會有多麼辛苦。何況天色晚了,
又要毫無收穫地循著原路回去,
任誰都會感到委屈的。
我差點就要屈服在她那柔情的眼波之下了。

正當我欲言又止地想留下她的時候,
胃又抽搐了一下,
這讓我一下子跌回到了現實。
我冷冷的說:「我們走到上一站去等吧﹗」

和她原來是同一層的樓友,
當時我們一層住了四個人,
彼此的感情都不錯,常常一起出去吃火鍋、
看電影,感覺上好像是一家人似的。
從來也沒有想到竟會和其中唯一的女孩成了情侶。

大概是她大四最後一年的時候,
一起在同一層樓中住了兩年,
慢慢地培養出感情,而成為真正的戀人。
她畢業後,就搬回桃園的家中了,
在一家染料廠做會計。而我,
尚有一年的學業還未完成;
只待我們藉由每個假日的舟車往來,
來維繫這份得之不易的情緣。

沿著中正路,我們依舊是一前一後地走著。
她撐著她那把斷了一根傘骨的雨傘,
被我趕著似的走在前面;
好像是一個打了敗仗的士兵,
拖著一把生了銹的步槍,孱弱地走著。

好幾次她走得太過出神了,
在狹窄卻又車來人往的巷街上,
和急駛的汽車擦身而過,讓我忽然有股衝動,
想上前去取消這一切的欺瞞和虛假,
將她擁個滿懷。但,
堅持著對她的愛以及一陣陣胃部傳來的絞痛,
我忍著不應該的衝動,
拉著她纖細而微顫的手腕,緊沿著屋簷走了下去。

在到達漁市場的車站之前,
我們經過了那家從前常去的小吃店。

「瑜﹗我想吃一碗鹹湯圓, 好不好﹖求求你,
吃過湯圓我就去搭車,好不好﹖」在她的懇求下,
我心軟了,不過我仍舊擺出一張臭臉。

進了店裏,我向老闆要了兩碗湯圓,就
逕自坐在座位上,若無其事地翻著桌上的報紙。
坐了一會兒,她走向店裏一塊讓顧客留言的板子。
我知道她在尋覓一張半年前,
我們在這家店所留下的一張字條。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上面應是這樣寫的,
「復瑜和秋香至此一遊,瑜點了法國式吐司,
我點了鹹湯圓。
願瑜和秋香永遠記得今天的甜蜜,永不分離。」

找了好久,我看見她走了過來,
臉上掛著兩行淚痕說:
「瑜,我找不到字條,它不見了。」

這時候,我的心裏只感覺到好酸好酸,
一種前所未有的苦楚,流過了我的胸膛。
可是,我唯一能做的只是遞給她一包面紙,
之後便用報紙將彼此隔了開來。

用完餐,在門口撐開了手中那把黑色大傘。
她仍舊站在門口,不願開傘,試圖想挽回這一切。

她問道:「你和那個女孩的事是騙我的,
對不對?我知道我平常是任性了一些,
但我可以改的。我們再重新開始好不好﹖」

對於她的問句,我只用搖頭來回答。
之後我們都沒再開口說話,
只是蹣跚地往車站走去。

四年前,我被醫生診斷出患了胃癌;
由於當時發現得早,癌細胞尚未蔓延開來,
醫師只切除三分之一的胃壁和一些周圍器官
的切片而已。不久,我自醫院返家,
過著正常的生活。
我甚至忘了自己曾經罹患癌症這件事,
因此也就一直沒回醫院接受檢查。
直到一個月前,持續兩週的不定期腹痛,
再度喚醒了這個夢魘。

一開始,我並不以為意,心想只是習慣性胃痛,
買瓶胃乳就可以打發了。
然而,疼痛卻愈來愈無法忍受,
反應也一次比一次更加強烈。

在家人的堅持下,我接受了醫師的掃描。
X光片上顯現的一大片黑色區域,
證實了我們都不願接受的推理。
癌細胞恣意地在我的身體滋長著,
整個消化系統都發現了它們的蹤跡。癌症末期,
我的生命在它最燦爛的時刻,卻走到了末期。

我決定要讓四周的人和自己的痛苦減到最小,
我要自殺。但是,我不能讓他們發現我的意圖;
特別是香,我最愛的人,
自始至終都被蒙在鼓裏的人。她還年輕,
這一切都不該發生在她身上的。因此,
我開始編造了一些故事來騙她。雖然殘忍,
卻是結束這段經營了三年的感情最徹底的方法。
因為我沒有太多時間了,再過不久,
她就會發現我的落髮、
乾癟和一切發生在癌症末期病患的異常現象。

現在我就快要成功了,
絕不能在緊要關頭自亂陣腳,
一定要把這齣戲演完,再撐個半小時,
一切就畫上句號了。我心裏這麼想著。

到了車站,人還是不少。我和香佇立在雨中,
時間彷彿凍結了,
一分一秒就在彼此的沈默中流逝了。
我遠遠的看見公車的紅色燈號,
那是開往北門的直達車,也就是她要搭的那班車。

我忍住心中的哽咽,勉強擠出一句話:
「好好保重自己,照顧自己……」

她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把傘打開吧﹗車子就要到了。」

她打開了那把有點變形的雨傘,站了出去。

在雨中,我們成了兩個獨立的生命,一紅一黑。

車來了,我擋開了後面的人,好讓她先上去。
我站在車尾,隔著黑色的車窗,
看著我生命中第一位,也將是最後一位女孩,
走出我的生命。

車子啟動,就要駛出車站了。
我終於壓抑不住心中的哀慟和失落,
用力地揮著手追在公車後面,因為我知道,
這將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她。
眼中不住地淌出的熱淚,
和冰冷的雨水一起澆淋在我的臉上。

她走了。一直到今天,
我都沒有再接到她的電話。
我知道她沒有看到我的淚水,
因為它們和雨水消融在一起了。

我無怨無悔地走了。但我不是瑜,
我是那個叫秋香的女孩,憑著自己的記憶、想像,
以及他的日記本,在他走後的一年,寫下了最後的這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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