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 年拍攝的「條子阿不拉」,是我第一部執導的電影,那年我四十歲,中年才改行,雖然得過三次新聞局優良劇本獎,和亞太影展最佳劇本獎,但我不是從場務、場記、或副導出身,而是直接從編劇跳到了導演,所以「阿不拉」要開拍前,只有急忙殺到紐約跟老哥現學了一個星期的導演功課,又殺回來到籌備小組報到後,就硬著頭皮現賣的開拍了。

當時我的劇本是這麼寫的,阿不拉 ( 柯受良飾 ) 是個刑事組長,開場戲是警方在一個漁港緝私,夜色中阿不拉在一小山坡上,拿著望眼鏡眺望著海面和港區,用對講機跟伏埋在各處的員警弟兄們連繫著,可疑的漁船終於從海面出現,港區內接應的司機 ( 九孔飾 ) 開始跟漁船互打燈號,証實警方情報無誤,員警們的神經繃到最緊,漁船一靠岸,船員們開始卸走私貨,阿不拉正欲下令抓人,菜鳥警員鴨尾仔 ( 陳昭榮飾 ) ,突然冒失地跳出,拿著槍指著接應司機大喊「不准動!」,司機一驚,用車門將鴨尾仔撞倒在地,加油開車逃竄,眾人全亂了套,阿不拉暗幹一聲,蹤身躍入身邊的驕車,電光石火的飆到現場,攔車抓人……

(照片來源:澳門 漁樂網)


當時是跟中影合作,技術人員都是中影製片場的老師傅們,大隊人馬第一次出發堪景,幾十個經驗豐富的各部門工作人員,簇擁著表情嚴肅但腦袋一片空白的導演到了這場開幕的漁港緝私大戲現場。

我站上了阿不拉瞭望的那個小山坡上,也拿著望遠鏡眺望著大海和港區,沒留神的讓那冒失的老燈光師傅王勝,拿著劇本蹭到我耳邊,痛苦的用台語問我:「啊!導演,這燈是要怎麼打啦…?」

嚇了我一大跳,趕忙拿開望眼鏡驚訝地看著他,所有人也都驚訝地看著我,等著我的答案,我傻在那裏:「啊…什麼?…什麼…怎麼打?…」我連他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都搞不清楚 。

當時突然很想像鴨尾仔一樣,掏出槍指著九孔的臉,只要他再說一句話,我就開槍轟掉那張臉。

後來我才搞清楚,燈光對於室內或局部範圍,比較好處理,主燈要先把全景打亮,然後再打細部的各種燈做出光影和層次,有時候換個景要把燈打漂亮,常常要等燈光組處理個把鐘頭,才能開拍,而範圍大到一個程度,根本就沒有辦法打燈做出層次。

燈光師的問題是,我們的第一個 Scene 和第一個 Shot ,是阿不拉的 POV(Point of view) ,一艘漁船要在夜色中緩緩地從外海駛進港口,如果不打燈,這麼大的範圍,在畫面上就是一團黑和幾點紅白燈光影,如果要打燈,從山坡到港區到外海,這麼大的範圍,怎麼可能「打亮」和做層次,別鬧了啦!

但電影的迷人就在這裏,任何的困難,總有它的解決辦法,老天爺有一種專門解決這種問題的光,它一天只有兩個時段,叫做 Magic hour ,每天出現在早上和傍晚的十幾分鐘裏,肉眼看不出來,它還是亮的,但在攝影機的 Finder 裏,它就能不用打燈,但影像可以呈現出黑暗中的層次,神奇吧?沒有人知道誰發現這個老天爺的奇異恩典?

(照片來源:網路)


那個在「條子阿不拉」中,讓我被燈光師問傻的地方,就叫「萬里漁港」,也叫「瑪鋉漁港」。

當年那場緝私飛車加槍戰的戲拍了四天的夜戲,半夜裏導演還自掏腰包,要製片去買辦,請大伙兒吃從漁船上買來的螃蟹,片頭的夜戲抓人,到阿不拉坐漁船逃亡,反而被人抓的片尾日戲,這故事開始和結束的戲都是在這兒拍的。

萬里對我來說在記憶中是很值得回味的,從前老婆有一個同事兼姊妹淘,就是嫁到了萬里區,30 歲的我,當年有時候我們會帶著孩子們到萬里去找他們玩,我 32 歲那年才開始寫劇本,張艾嘉執導的「今天不回家」(原名「上岸」)大部份劇本,和「條子阿不拉」的部份劇本,都是我躲在萬里區圖書館裏完成的。

前幾天 50 歲的我,又帶著家人再度的回到「條子阿不拉」的拍攝現場,小黑柯受良都已經走了好幾年,萬里漁港就在萬里區的旁邊,也面對著福華渡假中心,從臺北走北二高到萬里交流道下,省道快到萬里時在內寮,路會分叉,往左是到萬里市區,往右是金山野柳,要往右邊的那條濱海公路走,風景會豁然開朗,海景海風迎面而來,還來不及看個夠,只有大約三、四公里,萬里漁港就到了。

回萬里漁港的那天傍晚,看著福華渡假中心附近和萬里區市區,又「長」出來了好些大廈,大概是星期天,漁港裏也比從前多了很多海釣的漁船和在港區裏垂釣的人們,我蹭到了一艘岸邊堆滿了空螃蟹籠的漁船,想起了當年夜裏請大伙兒吃螃蟹的畫面,不禁問正在吃飯的漁工們還有沒有螃蟹賣,其中一人答到:「清晨回來的,早賣完了!」。

我正失望著,那漁工用嘴向岸邊的一輛小貨車呶了呶嘴,說:「問問他吧!」。

我一回頭,不禁一愣,看到一輛跟當年戲裏九孔開來接應私貨一樣的小貨車,還真是時空倒錯,不但車像,連人都像,只是他是一輛來接應漁貨的車。

九孔抽著煙,看著我蹭到了車邊,他一開口又讓我嚇了一跳,居然也是當年九孔說的話:「導演好!?」

我問九孔:「你認識我?」

他說:「你不是李導演嗎?」

我說:「是啊!」

當天一直到晚上臨睡前,我在床上還跟老婆說:「這地方水準還真不錯!」

九孔接著說:「導演今天怎麼會到這裏?」

我說:「來買螃蟹啊!」

九孔說:「哦!那等一下,我等的那艘船就要進來了!」

他的「就要進來了!」是一個鐘頭的意思,我們從日戲等到夜戲,中間還經過了 Magic hour 。

但九孔說這是很正常的。

漁船進了港就像當年卸私貨一樣,九孔和他的助手手腳真俐落,大概半個鐘頭不到,就把一整船的螃蟹(絕大部份是花蟹還有三點、石蟹,另有幾籃的漁貨,沙魚、章魚、不知名的魚、大海螺…)依個頭的大小,熟練的丟到前後左右的各各籃子裏,不一下子就丟滿了無數籃跟裝上車,我小兒子說,他們玩投籃機,一定至少有八百分。

漁貨上完了車,九孔把我拉到了一旁,問我要拿些什麼,我就撿了一籃的大花蟹,還拿了兩隻章魚,問他多少錢,九孔說隨便啦,意思、意思交個朋友吧!

然後他真的是很隨便的跟我說了個數,我怕他一時衝動會反悔,趕忙把那數塞給了他,旁邊有眼尖的人也想要買,但九孔說不賣,也像當年一樣,他一加油門就不見了人影,那人又蹭到撿了便宜貨的我的身邊,問我:「他賣你多少錢?」

我說:「不告訴你!」

喜孜孜地回到了家,已經快十一點了,趕忙把住我這一層的鄰居都挖了起來,嚷嚷道:「吃螃蟹囉!」,眾人看到了螃蟹,都好奇的「哇!…哇!…」聲此起彼落。

有活蟹當然不能沒有酒,鄰人當然也有不好白吃或不想欠我人情的,識相的回家拿了些好酒來,邊吃邊有人問,這麼多的螃蟹可得多少錢啊?

我還是說:「不告訴你!」

總不能讓他們平白抹平虧欠我的感覺。

酒酣耳熱大大小小的人們,莫名其妙興高彩烈吃喝到了半夜,突然覺得人到了四十歲才改行當導演,好像也沒有什麼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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