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雙版納就像一個夢,自小就在我腦海裏縈繞。已看過她太多的圖片和文字,但不知道真的走近會是怎樣的情形。在我們的經驗中,許多美麗是經不起就近打量的,那樣只會讓人失望和後悔。可是西雙版納,我們不可違拒地走進了她的秘境,並深深為之迷戀。

  佛 寺

  只要是大一點的傣族村寨都有一個佛寺,這是精神與信仰的象征,是身心向往之地,這與西方和中東地區信奉基督教或伊斯蘭教是一樣的,那裏稍大的村鎮也必定有一個基督教堂或清真寺。在尖頂指向蒼穹的美麗建築四周,才是圍攏在一起的世俗生活——是否有這樣一個尖頂指向蒼穹,生活將大為不同。

  傣族人家,許多男子在7歲左右必須剃度出家幾年,住到佛寺裏。雖然他們將來大半還是要做世俗營生,但這種少年經歷是極其重要的,這是早早開始的心靈洗滌。


            (網絡照片)

  傣族人佛事活動頻繁,無一例外是為了心靈的洗滌。一個人和一個民族時常經歷心靈的洗滌,遠比身體的洗滌更為重要。在過去,內地的廣大農村和城鎮由於生活條件所限,做到每周或每天都能進行身體洗滌是很難的,現在有了洗浴的條件,可是心靈的洗滌一年裏會有多少次?一次?兩次?如果連一次都沒有,這種生活就有些危險了。

  從這個角度講,傣族兄弟真是令人羨慕。

  這一天又遇到了盛大的佛事活動。那是在景洪的總佛寺。身著鮮麗服飾的隊伍繞寺行進,伴著節奏分明的音樂。隊伍最前面是幾排僧人,後邊是手捧綿帛錦緞的男女老幼,再就是邊走邊舞的美麗少女。少女們身著盛裝,右鬢佩戴一串鮮花,舞姿簡潔典雅,只有手和兩臂在重復同一動作。我們久久地站立一旁,我們知道這不是表演,而是傳統的延續,是從久遠的時代開始的一個儀式。

  醉 綠

  人如果享受到過多的氧氣,會發生“醉氧”,而從北方來到西雙版納的人,會有一種“醉綠”之感。因為這不是一般的綠,而是人間大綠。置身熱帶雨林之間,到處都是蓊郁,是濃陰匝地,是讓人惶惑的青翠欲滴。百鳥喧騰,異獸長啼,我們顯然來到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對我們來說有些突兀,得讓人好好適應一番才好。

  如果長期生活在這裏,我們將如何消受這大綠簇擁的日子?有點難以想象。比起這裏,北方的幹燥,裸露的石土,還有無法告別的陰霾,幾乎讓人習以為常了。而這裏的綠色又太多太盛,空氣太過潔凈,一切都得從頭領略,從頭開始。我們面對的是一場人生的驚喜。

  祖輩在西雙版納山林中過活的傣族、哈尼族、基諾族,他們是怎樣認識這滿眼綠色的?他們常說的話是:“沒有森林就沒有水,沒有水就沒有糧食,沒有糧食就沒有生活。”

  原來他們將綠色看成了生活的源頭。

  這是對林木植被最為深刻的一種認識,也是最為樸素的一種認識。其實遠在拉美的古印第安人早就知道森林與水的關系:為了享受充沛的雨水,他們總是小心翼翼地維護著林木,視毀林者為大仇。

  雨水量的分布雖受自然地理板塊的制約,但人也並非毫無作為。比如記憶中的山東半島北部沿海地區,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綠色蔥蘢,雨水也多。而在老人們的記憶裏,更早的時候林子更密雨水更盛。如今相去甚遠,顯然與人的活動脫不了幹系。相信只要盡了人事,氣候條件仍然可以逆轉。

  人間沒有了綠色,苦難也就離我們不遠了;沒有了大綠,也就失掉了幸福。生活在蒼白的土地上,首先是疾病的來襲,進而是人心的焦枯。在塵土飛揚寸草不生的地方過日子,是一種煎熬。

  大 象

  在西雙版納可以看到大象。在全世界,除了非洲,這種動物都罕得一見。其實大象比人們珍惜的熊貓更需要愛護和保養才好,因為熊貓食量並不大,它們的吃物不過是竹子,大象則不然,一頭大象每天不知需要多少植物的莖葉才能填飽肚子。

  有一群大象自由自在遊蕩的地方,必有不可想象的密林綠地。所以在雲南,在西雙版納這樣的大綠之地才能養得起它們。如果我們北方遊動著一群大象,氣候是否適合先不說,僅以吃食論,那麽不需太久的時間,本來就少得可憐的一點綠色都得被它們打掃得幹幹凈凈。我們真的沒有供養它們的本錢,我們的綠色太“薄”。於是,在北方我們不過是在動物園裏飼餵幾頭供孩子們看,讓他們伸著小手點劃:“這是大象。”

  西雙版納人當然以大象為傲,在城區的街頭路口,總有大象的雕塑。而我們知道,通常的城市裏一般只會給英雄人物塑起雕像。這裏的大象就是活生生的大英雄。

  我曾參加當地的一次潑水活動,雖然不是潑水節,但能讓外地人感受水的恩惠和吉祥。盛裝的少男少女手持水盆傾水潑灑,呼號祝福,還牽出了一頭大象。

  大象通人語,能交流,一根長鼻子擅取物,並不時地高舉過頂向人致禮。它體大雄健,步伐沈穩,一雙眼睛留意四周,憨態可掬。不知為何,在它的面前,我們這些自以為聰明的“萬物的靈長”,常常會有莫名其妙的羞愧感。所以,我們對那些能做大工、擁有大力的人給予贊美,稱他們為“大象”。

  據專家們研究,大象是動物中唯一能夠追思亡故的一類:它們行走在野地裏,如果遇到先輩的遺骨,一定要停下來整理歸攏,久久地佇立悲悼。

  大象是最配享有闊大綠色的生命。

  老 茶

  人們熟知的雲南普洱茶一度價昂逼人。人們還知道有一條古老的茶馬古道,前人以牛馬馱運茶葉到西部邊陲。這條茶馬古道今天還在,已成為當今的一條追懷之路,散發著永久不息的茶香。

  西雙版納的老茶樹王絕不罕見。古老的茶林留了下來,在新的時代吐放新芽,供人們品嘗時光之味。好大的葉子,好苦好香,經過了特別的工藝更變得醇厚,可以沖泡出琥珀金色。

  在叢叢密林間散布著一間間普洱茶作坊,遊人喜去,循香而至。這在外地人看來是多少有些神秘的地方,因為裹在山內,小鳥斂聲,真好比古代道家燒煉丹砂之地,不可輕易示人。不過好客的現代普洱人會引遊客從路口進入,然後坐在草寮裏,聊聊茶事,小口品一下他們釀制的傑作。

  我們相信,如果沒有原始雨林,沒有南國濕氣的日夜蒸潤,就不會有這種特異的老茶滋味。龍井屬於西湖,那得益於另一片水土的精致。普洱出於大山,則得力於蒼蒼茫茫——杯茗與渾茫共生,才滋養出一派厚重的氣象。這片大林莽中常有高達八九十米的望天樹,還有繁衍成一大片的獨木林。大鳥銜籽,巨鰻化龍,花腰傣歌聲裊裊。

  真正的普洱茶是深壑萬物的綜合滋味。我們啜飲品茗,須得靜下心來,讓胸懷與遠山一統。

  有一位藍布裹頭的老婆婆,毫不費力地攀上一棵古樹,采下一兜烏葉,準備出一份特別的禮物。她算好了將有一群年過花甲的男人從遠城來,這些人最記得當年滋味。原來他們是40年前的支邊青年,曾在此地披星戴月幹了10年。這些人後來終得回城,有了兒孫,如今算是舊地重遊。

  老茶樹王,你是深山的見證,雨林的芬芳。

  (作者為中國作協主席團成員,山東省作協主席,茅盾文學獎獲得者)

 
     (賞析:張煒先生的小說寫得恣意滂沱,今天讀到這片散文,非常的深沈輕盈和安靜,我們一起跟著作者似乎也走進了那片美好的西雙版納,靜靜的體味它的環境它的美好和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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