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怪异的药剂味，弘治怎么也无法习惯。

“嗯，我在医院里，对，我人在吉隆坡的医院，所以今天没办法和妳见面了。”弘治拿着手机，柔声的向女友报告自己的状况。

在医院里不能打手机，所以弘治很迅速的交代一切。

原本两人今天打算去看部电影吃顿饭，这样的一个约会因为弘治匆忙的赶到医院后被迫取消了。

“好吧，我这就相信你……对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啊？你怎么到医院去，谁出事了？”弘治的女友问道。

弘治顿了顿，这时心中百感交集，这种复杂的滋味是活了二十二年的弘治从未有过的。

“老朋友。”

 

                                                                                                  （Photo Appreciation: Michael Avory）

该不该用“老朋友”这三个字，弘治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当初是自己在一怒之下结束了这段友情的……

旋开门把，弘治打开病房的门。

“是弘治吗？”一道有点兴奋，却没有什么力气的声音。

“嗯。”弘治回应道。

躺在病床上的男子头戴着无边帽、脸色有点憔悴，原本和弘治同年的他看起来老了好几岁。

“胃癌末期……杰明，你怎么搞成这样？”弘治忧心仲仲的说道。

好久不见，但现在却不是一个很好的见面时候。

“胃癌五年，到最近几个月才发现，太迟了……”杰明也知道情况一点都不乐观。

五年啊……

弘治的思绪却回溯到更久以前……大约是六年前的事情了。

 

弘治和杰明，在六年前可是好朋友的代名词。

两个人可是结交多年的死党，从小就同班、住同一个花园，这两个人的感情想不好还真的很有难度。

性格、兴趣也几乎相同，他们两人的友情与默契已经好到让其他人羡慕的地步去了。

这两个

可惜的是，两人还同时喜欢上同一个女孩。

 

是啊，真的很可惜……

“还记得当时……”弘治欲言又止的。

“噢，你说筱薇吗？”杰明看着窗外，胃又开始痛了。

两人同时沉默了好久，可见筱薇这人在这两个“老朋友”心中的重要性。

永远不是“青春”那么简单。

“对不起。”弘治突然开口，有种想掏根烟来点的冲动。

“……别这么说……”杰明把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慢。

“我是说真的，其实这一切都是我的问题。”弘治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往事迅速的浮现。

 

六年前，这两位老朋友才十六岁。

当时，雨下得很大，深夜了，两人在冷清的街道上打了起来。

“我去你妈的！”一拳，狠狠的一拳砸在杰明的脸上。

也砸碎了这两个人的友情。

“你说过你不会碰她的！你是这么对我说的！”弘治脸上尽是愤怒的表情，但心底却是另一种想法。

酸溜溜的，不完全算是生气，有点像是老羞成怒……

“幹！我为什么不能喜欢她！？”杰明生气的爬起来，迅速的回敬弘治一拳。

碰！这一拳直打得弘治意识一震。

“你现在为了一个女生来打我！？幹就为了这个你要生气！弘治你到底他妈的怎么了！？”杰明的愤怒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弘治迅速的站起来，一记毫无技巧可言的直拳直接打在杰明的脸上，打得弘治的手直发疼。

“老子就是很气！怎样！？大不了大家不作朋友！听好！不、再、是、朋、友！”弘治掏空了全身上下的力气来喊。

流着鼻血的杰明再也不说话，抡起拳头……

接着两人再也没有对白，接下来就是一场毫无技巧性的中学生打架。

不知打了多久，杰明最后狼狈的爬了起来，抹了抹鼻血，然后在下着大雨的夜晚消失。

没有对白、没有任何交流，刚刚的拳脚相接已经说明了一切。

之后，弘治才知道杰明在和他打架的两天后搬家了、也转校了。

之后，这两人再也没有联络……

 

“其实我当时是在妒嫉你，我觉得，当时你会追走筱薇……”六年后的弘治忆起这件事情，心中尽是愧疚满满。

“我越想越不服气，我当时并没有生气你也喜欢上筱薇，而是在妒嫉你……”弘治也看着窗外。

世界依旧在转动，太阳依旧东升西落。

“好啦都那么久的事情了，你还提来干嘛？”杰明毫不犹豫的这么说，这样的话让弘治稍微好了一些。

长大了，两人再也不像以前那般的血气方刚，尤其是杰明早已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对了，后来筱薇怎么了？”杰明突然问道。

“唉，说到筱薇，还真是冤枉啊。”弘治苦笑道。

“没追到？”

“没追到，而且还是想都没想就被拒绝的那种，她到现在还换了好几任男朋友。”弘治笑着叹气。

最讽刺的是大家最后居然都扑了个空。

接着两人开始大笑。

笑了很久很久。

“哈哈哈……亏我们还打了一场架，结果我们什么都没有！”杰明笑得胃更痛了。

“哈哈哈……”弘治则是笑得不能自己。

“……说真的，好可惜哦……”不知是因为胃太痛还是有感而发，杰明突然平静了下来。

“？”

“你没追到筱薇，真的很可惜呢……我还以为你会追到呢……”杰明的语气平静，表情也是，整个人看起来气色好了一点。

过了那么多年的心结，就在刚刚的大笑中一拍而散。

后来，两人聊了很久之后，弘治这才离开医院。

在停车场里弘治掏出了钥匙，心中不断揣摩杰明的那句话。

真的很可惜呢……真的很可惜呢……真的……

刚刚的对话让弘治放下了什么，却又重新拾起了什么。

“朋友啊，你这么毫不犹豫的原谅我，真的让我不知如何是好。”弘治在这时也感到自己老了好几岁。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弘治偶尔也会来医院探望杰明，两人也很默契的不提筱薇的事情。

“真的跟电影一样，剃光头了耶！”弘治开玩笑道。

“你的女朋友？哈哈不错嘛！”杰明看着弘治的女朋友，心中开心得不得了。

“你居然没有考上大学，你之前的成绩不是都比我好吗！”弘治嘲讽道。

“拜托你的成绩向来都比较好才对吧？总是一副装嫩的鸟样。”杰明的脸色还是很苍白。

大家都不谈病情和筱薇这两件事情，就连什么“等到我好了我就……”这类话也没说过，弘治甚至还差点忘了杰明患上癌症了。

一直到……

 

弘治这天大学刚好没课，打算再到医院探望杰明。

一打开房门，弘治只看见杰明坐在轮椅上，一言不发的看着窗外。

最近表情开朗的他突然表情凝重。

“怎么了？”弘治问道。

“你知道那个和我一起化疗的四十岁啊伯吗？”杰明看也没看弘治，说：“算了，你都没陪我一起去化疗，你又怎么知道。”

“你在说什么啊？”弘治皱眉。

“他死了。”杰明顿了顿，说：“据说他还有两天就要开刀了，却在前天死了。”

弘治微微感到不妥，杰明对病情向来都很乐观，怎么现在突然说这种话。

杰明沉默了很久很久，静静的聆听着风的声音：“我想见筱薇。”

“啊？”

“我想，见筱薇。”杰明缓缓说道。

“别傻了。”弘治直截了当的拒绝。

“你至少还告白过，我都没有呢……”杰明笑得很勉强，但依旧没有看着弘治，说：“至少让我在和她见一次面。”

“不行！等多一个星期你开刀后我再带你去见她。”

“为什么不行？”杰明看着窗外的风筝，冷冷的回道。

“老兄你别忘了你在养病，还是他妈的癌症，在这种非常时期你现在却要出去和初恋情人见面？”弘治一副受不了的语气。

“幹！你别用教训小孩子的语气来和我说话！”杰明的语气越来越粗重。

“你才不要那么小孩子气！”

“我孩子气？他妈的当初是谁孩子气？若不是因为你以为老子很想搬家啊！”杰明突然暴怒发飙，直接破口大骂。

“你别再搬以前的事情出来讲！现在是现在！你要现在要养病！养好了再说！”弘治的语气越来越差。

“去你的！我现在就是要搬以前的事情出来说！我现在就是要见筱薇！我要了结你在我生命中捅出来的烂摊子！”

“什么烂摊子！你在说什么烂摊子？搬以前的事情又怎样？你他妈的别跟老子闹脾气，总之我是不会帮你联络筱薇的！”

“幹！都是你搞砸我的青春！幹你娘！”杰明说着说着咳了起来。

“好啊！你说我搞砸你的青春？那你自己去找筱薇啊！你自己去满足你那欲求不满的青春！”弘治生气的甩门离开。

 

那天，杰明和弘治吵得很凶，在外的病人护士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天，杰明终究还是没见到筱薇。

那天……

 

“我哥走了。”杰明的妹妹打来的一通电话，让在半夜三点钟熟睡的弘治一下子马上醒了。

接下来的发生了什么，弘治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还有无数个问号在自己心中打转……

或许是太过突然、太过让人无法接受……弘治一回神，自己已经出现在殡仪馆里了。

杰明的最后一面弘治也不是很清楚自己有没有看过，这一切就好像大醉一场般，找不到当初的事情经过。

“我那天听到哥哥和你吵架。”杰明的妹妹语气略微颤抖。

“嗯……”弘治恍恍惚惚的上香。

“据说一个人大限将至的时候自己会有所自觉……或许哥哥当时已经察觉到自己快不行了……”杰明的妹妹说着说着自己哭了起来。

弘治却没有哭，只是在回想着这梦境一般的一个月。

自己突然找上六年不见的故人，确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月。

最后杰明究竟说了什么？弘治自己也不知道。

弘治有在殡仪馆看到筱薇，收到杰明病逝的消息的她只是来上个香便走了。

弘治却没有和筱薇说上任何一句话。

弘治只是在想……

呼吸越来越沉重，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好重。

在杰明下葬的前一天，弘治和女友一起回家。

弘治觉得自己背负了多一个人份的遗憾，杰明的。

人人常说，有遗憾的人生才是完整的人生。

“而我的人生，却是多道错综复杂的遗憾构成的……”弘治抓着方向盘，喃喃自语道。

这到底代表着什么？是不是某种‘人’生的暗示？这代表一个人成熟了？弘治不知道。

不管答案是哪一个，都不重要，都不重要。

女友温柔的拍拍弘治的背，弘治对她一笑，说了声我没事，只是有点累。

开车开了一段路程后，疲倦的弘治和女友交换位置，由她开车。

车上放着披头四的《in my life》。

歌曲的旋律……慢慢的，慢慢的把弘治带回以前。

一直倒带、回车……弘治又一次的感觉到自己老了不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