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小鳥的烏黑，面對著二十座冰山的雪白；然而，因為黑鳥的眼瞳轉動，一切的存在才被看見了，而在天地間受到肯定。

有人寫詩寫得得像發夢，也有人發夢發得像寫詩。許多時候，夢的語言和詩的語言，卻偏偏不一樣。只是，他們倒常常使用相同的藝術手法：喬裝成魔術師。

普通的魔術師，耍玩一樣東西，為的是變出另一樣東西。例如，從口袋掏出手帕，忽地變只白鴿騷動小孩的歡叫。而有的夢就像有的詩，亮現一樣或一組東西，是為了振拍我們哲思與想像 的翅膀，催化一整個新的世界。說有多玄幻就有多玄幻，卻是踏實踏實挨得我們的心靈好緊好暖。

（Feature Photo： Bird in the snow fall by Krishna Chaitanya，http://500px.com/KrishnaChaitanyacamerartist）

史蒂文斯的《看黑鳥的十三種方式》第一節，便是一場這樣玄幻的演出：

二十座雪山之中
只有一個東西在動，
那是黑鳥的眼睛。

詩人出手讓我們看見的，是一只小鳥的烏黑，面對著二十座冰山的雪白；孤獨生命的短暫，面對著天地存在的長久。那鋪天蓋地的縣殊，似乎逼迫得人不能不跪倒屈服。可是，一個“動”字 卻像是魔術師的黑布一抖，瞬間叫我們眼前一亮，看見一切一切的對峙，奇妙的統一在全詩中最 渺小的東西：黑鳥的眼瞳；因為黑鳥轉動眼瞳，一切的存在被看見了，而在天地間受到肯定。

此時，我們不敢再粗率無理的說，黑鳥小小的眼瞳瞬息的一轉，是卑微的；巨大的冰山永恒 的存在，是雄偉的－－ 冰山好像隨時可能吞沒掉黑鳥，黑鳥卻用它運轉的眼睛，收納了眼前敞開 的一切。短暫、永恒與變動，卑小、偉大與更替，於是在天地間融貫，不再矛盾。

然而，魔術尚未結束。哲思和想像的翅膀還在拍撲，我們總會碰上困惑：真的就只有黑鳥的 眼睛在動嗎？時間、季節沒在流動嗎？ 冰雪、山勢不也在遷移嗎？黑鳥不考慮這些問題，在追問 的是我們；可我們又為什麼要追問呢？說來還不是因為史蒂文斯寫了此詩？對，一直在動的，其 實是詩人的眼睛和心靈。真正在統一著這天和地、黑鳥和冰雪；融會永恒和短暫，卑微和偉大 的，是人。

但人始終始終未能遺離這一切而獨立。人的眼睛可以選擇在詩外運轉，卻只能運轉於天地的 永恒和短暫之中；人的心靈可以選擇在詩外跳動，卻一樣也只能跳動於世事的渺小與偉大之間。人 的眼睛和心靈終究是短暫的！幸而，眼睛還可以看見永恒，心靈可以感受偉大，我們還可以和自己的眼睛、心靈所感應、融貫的一切存在，合而為一。這一刻，詩的魔術，始以對於生命最深最 純的了悟，告一段落。

夢也常玩魔術。有時，它耍弄一樣或一組東西，卻是為了說明要我們自己去探尋的真義。能 在夢中看見真義的發生，醒來後仍然記得，而且感動的人，無疑是詩人了。（收藏自 27.8.2001 《南洋商報》《商餘版》《陪夢散步》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