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奎斯《霍亂時期的愛情》(78)

那一年的其它時間,費爾米納沒有參加任何民眾的和社交的活動,連聖誕節活動也沒有參加,而在聖誕節活動中,她和丈夫通常總是最有氣派的貴賓和主角。最引人注意的是她在歌劇表演季節開幕式上依然缺席。幕間休息時,阿里薩發現有人在不指名地議論她。他們說,有人在六月里的一天夜里看到她乘古納德公司的遠洋輪到巴拿馬去了,上船時臉上蒙著黑紗,以免被人看出那種說不出口的病正在慢慢地吞噬著她的生命。有人問,到底是什麼病如此可怕,竟使這位顯赫的夫人也一籌莫展,得到的回答是淒楚的:“像她這樣高貴的夫人,不可能害別的病,只能是肺結核。” 

阿里薩知道,他們家鄉的有錢人不病則已,一病就是大病;也可能突然死去,而且幾乎總是在盛大節日前後,結果由於哀悼活動,把節日也沖掉了;要麼在令人討厭的慢性病中折磨得奄奄一息,其病患的內情到頭來還是人人皆知。到巴拿馬去幽居,幾乎是富人生活中迫不得已的悔罪活動。

 

他們在基督再臨派的醫院中一切聽從上帝擺佈。那所醫院是個巨大的白色大棚,座落在沖積平原上,環境十分幽靜。在那兒,病人們失去了對自己殘生的概念,生活在孤獨的病室中,誰也說不清那石炭酸氣味是健康的氣味還是死亡的氣味。康復的人帶著五顏六色的禮物回到家鄉,慷慨地廣為饋贈,自己則不無煩惱地爭取繼續活下去。有的人回來時,肚子上落下了手術疤痕,傷口仿佛是用修鞋匠的麻繩縫合的,使人覺得那種手術實在太野蠻。他們在家人面前撩起襯衣,將它與別的死於過分幸福的人們的傷疤互相比較。餘下的日子,他們就來回講述在三氯甲烷的驅使下如何看見天使出現的幻覺。相反,從來沒有人了解那些沒有生還的人的想法,在這些人中,最悲慘的莫過於那些死於肺結核的人了。他們的死亡,更多的是由於淒風苦雨,而不是由於疾病本身的折磨。 

到底是死是生,二者必居其一,阿里薩真不知道該為費爾米納選擇何種結局。 

但是,他首先想了解的是實情,哪怕是令人無法忍受的實情。可是,盡管他千方百計地打聽,最後還是沒有得到她的下落。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居然沒有一個人哪怕能告訴他一點跡像,以便讓他判斷傳言的真實程度。內河航船是他主管的天地,那里對他沒有任何隱情,任何秘密。可是,誰也沒聽說過什麼戴黑面紗的女人。在這座城市里,一切都保不了密,甚至有許多事,尤其是富人的事,在發生之前就滿城風雨了,唯獨這件事竟無人知曉。然而,也沒有人對費爾米納的失蹤做過什麼解釋。阿里薩繼續在拉·曼加區徘徊,心不在焉地到神學院教堂聽彌撒,參加一些本來不感興趣的公眾活動。可是,隨著時間的過去,上述傳說似乎越來越可信了。烏爾比諾家裏看上去一切正常,唯獨主婦不在。

 

在東奔西跑的打聽中,他又得到了一些以前並不了解,或者說他並不想去打聽的消息,其中之一就是洛倫索·達薩在他的誕生地——西班牙坎塔布連的鄉間逝世。 

多年前他曾在教區咖啡館熱鬧異常的象棋賽中見過他,由於說話過多,他的嗓音日漸沙啞,而且隨著沈入令人不悅的老年的流沙之中,他日益發胖,皮膚變得皺皺巴巴,活像老鬆樹皮。從上世紀那次不愉快的茵芹酒早餐起,他們再也沒說過話。

 

阿里薩斷定,洛倫索·達薩對他仍舊懷恨在心,盡管他已經給女兒找到了一個有錢的丈夫,從而也使自己活了下來。阿里薩執著地要得到關於費爾米納健康狀況的確定無誤的消息,因此他又回到教區咖啡館去,想找到她的父親。咖啡館里正在舉行歷史性的比賽:赫雷米阿·德薩因特·阿莫烏爾一人同四十二名棋手對局。就這樣,他才聽到了洛倫索·達薩故去的消息的。盡管他仍然沒有得到有關費爾米納的消息,由於幸災樂禍,他還是由衷的高興。最後,他把費爾米納得了不治之症的說法當直接受下來,並用一句人所共知的諺語來安慰自己:女人得病,精神永生。

 

在他完全泄氣的日子里,他只好這麼想:如果費爾米納真的死了,無論如何消息總會傳到他耳朵里來的。 

他永遠不可能得到費爾米納的死訊,因為她還活著,而且是健康地活著,就在她表姐伊爾德布蘭達的莊園里過著世外桃源的生活。她是在和丈夫達成協議後悄然離去的。他們結婚二十五年,夫妻關係一直是很穩定的,可在這次不和時,兩個人都像未成年孩子似的亂了方寸,糾纏不休。真是想不到,他們年紀已經大了,日子過得很平靜,不僅孩子已經出世,而且都在長大成人,很有教養,前程似錦,他們都滿以為在夫妻關係上不會再隱藏著什麼危機,可以和和睦睦地進入晚年了,可就在這個時候,危機卻突然發生了。那件事對兩個人都是如此的意外,以致他們不願照加勒比地區傳統的方式,用吵吵嚷嚷的哭鬧和請人調解,而想採用歐洲國家的聰明辦法。可是,由於他們的想法不切實際,爭來爭去,末了,既不是什麼歐洲的辦法,也不同於美洲的辦法。費爾米納決定出走,她不明白是什麼理由,也不明白是什麼目的,只是純粹想賭氣。烏爾比諾醫生說服不了她,因為他受著良心的譴責。 

 

費爾米納確實是在半夜上船的,她走得十分隱秘,面戴守孝的黑紗,但登上的不是古納德公司開往巴拿馬的遠洋輪,而是開往沼澤地聖·胡安市的普通船。聖·胡安是她的出生地,她在那里度過了青年時代。隨著歲月的流逝,她的還鄉之情越來越濃。她不顧丈夫的意見和當時的風俗習慣,除了一位十五歲的由她家的女僕照料長大的養女之外,沒有帶任何人。但是,她把自己的行程預先通知了各船船長及各個港口當局。當她作出那一輕率的決定時,她對兒女們說,要到伊爾德布蘭達姨媽那兒調整三個月,但內心已決定長期留在那兒。烏爾比諾大夫十分了解她倔強的脾氣,他感到萬分難過,但還是低聲F氣地答應下來,將它視為上帝對自己沈重罪過的懲罰、可是,當輪船的燈光還沒有在他們眼前消失時,他們已在感到懊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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