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主答應一聲,便抓起幼女的手臂,拖入棚內。

婦人又說:

"行行好,先一刀刺死她吧。"

店主說:

"不成,這樣肉不鮮。"

幼女被拖入棚內後,夥計捉住她的身子,將其手臂放在樹樁上。幼女兩眼瞟出棚外,看那婦人,所以沒見店主已舉起利斧。婦人並不看幼女。

柳生看著店主的利斧猛劈下去,聽得"哢嚓"一聲,骨頭被砍斷了,一股血四濺開來,濺得店主一臉都是。

幼女在"哢嚓"聲裏身子晃動了一下。然後她才扭回頭來看個究竟,看到自己的手臂躺在樹樁上,一時間目瞪口呆。

半晌,才長嚎幾聲,身子便倒在了地上。倒在地上後哭喊不止,聲音十分刺耳。

店主此刻拿住一塊破布擦臉,夥計將手臂遞與棚外一提籃的人。那人將手臂放入籃內,給了錢就離去。

這當兒婦人奔入棚內,拿起一把放在地上的利刃,朝幼女胸口猛刺。幼女窒息了一聲,哭喊便戛然終止。待店主發現為時已晚。店主一拳將婦人打到棚角,又將幼女從地上拾起,與夥計二人令人眼花繚亂地肢解了幼女,一件一件遞與棚外的人。

柳生看得魂不附體,半晌才醒悟過來。此刻幼女已被肢解完畢,店主從棚角拖出婦人。柳生不敢繼續目睹,趕緊轉身離去,躲入僻巷。然而店主斧子砍下的沈重聲響,與婦人撕裂般的長嚎卻追趕而來,使柳生一陣顫抖,直到他疾步走出僻巷,那些聲音才算消失。可是剛才的情景卻難以擺脫,淒慘慘地總在柳生眼前晃動。無論柳生走到何處,這慘景就是不肯消去。柳生看著暮色將臨,他不敢在城裏露宿,便急急走到城外。踏上黃色大道時,才算稍稍平靜一些。不久一輪寒月懸空而起,柳生走在月光之下,感到一絲絲的涼意。


余華《古典愛情》(4)
次日午後,柳生來到一村子。這村子不過十數人家,均是貧寒的茅舍。茅舍上雖有煙囪挺立,卻絲毫不見炊煙升空四散開去的情景。因為日光所照,道上蓋著一層塵灰,柳生走在上面,塵土如煙般騰起。道上依稀留有幾雙人過後的足印,卻沒有馬蹄的痕跡,也沒有狗和豬羊家禽的印跡。有一條短路從道旁岔開去,岔處下是一條澗溝。澗溝裏無水,稀稀長著幾根黃草。澗溝上有一小小板橋。柳生沒有跨上板橋,所以也就不踏上那條小路。他走入了道旁的茅屋。

這茅屋是個酒店。櫃上擺著幾個盤子,盤中均是大塊的肉,煮得很白。店內三人,一個店主身材瘦小,兩個夥計卻是五大三粗。雖然都穿著布衫,倒也整潔,看不到上面有補丁。在這大荒之年,這酒店居然如石縫中草一般活下來,算是一樁奇事了。再看店內三人,雖說不上是紅光滿面,可也不至於面黃肌瘦。柳生一路過來,很少看到還有點人樣的人。

柳生昨日黃昏離開那城,借著月光一直走到三更時候,才在一破亭裏歇腳,將身子像包袱般卷成一團,倒在亭角睡去。

次日熹微又起身趕路,如今站在這酒店門外,只覺得自己身子搖晃雙眼發飄。一日多來飯沒進一口,水沒喝一滴,又不停趕路,自然難以支持下去,那店主此刻滿臉笑容迎上去,問:

"客官要些什麽?"

柳生步入酒店,在桌前坐定,只要了一碗茶水和幾張薄餅。店主答應一聲,轉眼送了上來。柳生將茶水一口飲盡,而後才慢慢吃起了薄餅。

這時節,一個商人模樣的人走將進來,這人身著錦衣繡緞,氣宇不凡,身後跟著兩個家人,都挑著擔。商人才在桌前坐定,店主就將上好的水酒奉上,並且斟滿一盅推到他面前。商人將水酒一飲而盡,隨後從袖內掏出一把碎銀拍在桌上,說:

"要葷的。"

那兩個夥計趕緊端來兩盤白白的肉,商人只是看了一眼,就推給了家人,又道:

"要新鮮的。"

店主忙說:

"就去。"

說罷和兩個夥計走入了另一間茅屋。

柳生吃罷薄餅,並不起身,他依舊坐著,此刻精神了許多,便打量起近旁這三人來。兩個家人雖也坐下,但主人要的菜未上,也就不敢動眼皮底下的肉。那商人一盅一盅地喝著酒,才片刻功夫就不耐煩,叫道:

"還不上菜?!"

店主在旁屋聽見了,忙答應:

"就來,就來。"

柳生才站立起來,背起包袱正待往外走去,忽然從隔壁屋內傳出一聲撕心裂膽般的喊叫,聲音疼痛不已,如利劍一般直刺柳生胸膛。聲音來得如此突然,使柳生好不驚嚇。這一聲喊叫拖得很長,似乎集一人畢生的聲音一口吐出,在茅屋之中呼嘯而過。柳生仿佛看到聲音刺透墻壁時的迅猛情形。

然後聲音戛然而止,在這短促的間隙裏,柳生聽得斧子從骨頭中發出的吱吱聲響。因此昨日在城中菜人市場所見的一切,此刻清晰重現了。

叫喊聲覆又響起,這時的喊叫似乎被剁斷一般,一截一截而來。柳生覺得這聲音如手指一般短,一截一截十分整齊地從他身旁迅速飛過。在這被剁斷的喊叫裏,柳生清晰地聽到了斧子砍下去的一聲聲。斧子聲與喊叫聲此起彼伏,相互填補了各自聲音的間隙。

柳生不覺毛骨悚然。然而看那坐在近旁的三人,全然不曾聽聞一般,若無其事地飲著酒。商人不時朝那扇門看上一眼,仍是一副十分不耐煩的模樣。

隔壁的聲音開始細小下去,柳生分辨出是一女子在呻吟。

呻吟聲已沒有剛才的兇猛,聽來似乎十分平靜,平靜得不像是呻吟,倒像是瑤琴聲聲傳來,又似吟哦之聲飄飄而來。那聲音如滴水一般。三年前柳生佇立繡樓窗下,聆聽小姐吟哦詩詞的情形,在此刻模模糊糊地再度顯示出來。柳生沈浸在一片無聲無息之中。然而轉瞬即逝,隔壁的聲音確實是在呻吟。柳生不知為何驀然感到是小姐的聲音,這使他微微顫抖起來。

柳生並未知道自己正朝那扇門走去。來到門口,恰逢店主與兩個夥計迎面而出。一個夥計提著一把濺滿血的斧子,另一個夥計倒提著一條人腿,人腿還在滴血。柳生清晰地聽到了血滴在泥地上的滯呆聲響。他往地上望去,都是斑斑血跡,一股腥味撲鼻而來。可見在此遭宰的菜人已經無數了。

柳生行至屋內,見一女子仰躺在地,頭發散亂,一條腿劫後余生,微微彎曲,另一條腿已消失,斷處血肉模糊。柳生來到女子身旁,蹲下身去,細心拂去遮蓋在女子臉上的頭發。女子杏眼圓睜,卻毫無光彩。柳生仔細辨認,認出來正是小姐惠。不覺一陣天旋地轉。沒想到一別三年居然在此相會,而小姐竟已淪落為菜人。柳生淚如泉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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