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剛《晚清七十年(四):義和團與八國聯軍》(4)

第4章·不堪一擊的拳民與七國雜牌軍

在中國近代史上最可恨的慘劇,莫過於一百年中我們的首都竟三度為敵國占領。在占領期間,敵軍的奸擄焚殺之殘酷,也是世界文明史上所少見的。

這三次中的第一次便是一八六〇年“英法聯軍”攻破北京,並把那一座“東方凡爾賽”的圓明園燒成灰燼。但是這次國恥對滿族統治者的教訓不大。那時入侵的洋兵不足兩萬,而北京的禁城之內,巍峨宮闕即有九幹余間。加上圓明園、頤和園和東陵、西陵,僅是皇家內務府所管的財產,就足夠這些洋強盜搬運的了。那時中團又沒有通海口的鐵路。再加上北京天津一帶高官貴族的王侯宅第,和千萬家富商大賈的巨鋪廣廈。萬把個小強盜一朝竄入,個個滿載而歸,累得要死,也搬不了“天朝”的幾座金倉銀庫。

最可嘆的還是有些滿洲貴族,他們卻認為英法聯軍的入侵,對大清王朝是因禍得福。為什麼呢?因為在中國三千年的帝國專制史上,首都淪陷,不是亡國,便是改朝換代。哪有像英法聯軍攻占了京城,最後只簽訂了幾件“文書”,便率數退走!——歷史上哪有這樣輕松的事?

再者,簽了幾件文書,不但夷兵全撤,而且“英夷”還能效忠朝廷,派戈登將軍來華訓練“常勝軍”,助剿“發賊”,消滅叛逆。——天下哪有這等便宜事?

朋友,在你我看來,清廷在英法聯軍之後所簽訂的那一系列的《北京條約》,是何等喪權辱國?——在這些條約保護之下,英國人打開中國內地市場,並在全國各地大量“公開合法販賣鴉片”,大發毒財!俄國人也拿走了我們的東海濱省(包括海參崴)和整片外興安嶺以東的西伯利亞!這塊土地與我們長城以南的十八行省的面積幾不相上下!

可是這些損失,對那時享福深宮的小懿貴妃,和後來“垂簾聽政”的東西兩個小太後,實在太遙遠了,何關痛癢?

所以這第一次首都淪陷,對這些滿洲貴族,教訓不大。相反的,他們反掉以輕心,認為北京淪陷的結果,也不過如此而已。

在中國近代史中,我首都第三次淪陷,便是我們及身而見的,發生在一九三七年冬季的“南京大屠殺”了。日軍於是年十二月十三日攻破我首都南京之後,時末疊月,入侵日軍竟一舉屠殺我俘虜軍民三十余萬人。誰知他們血跡末幹,汪精衛所率領的一群漢奸,竟然又搞起“還都”和中日親善來。其後五十年來,國共兩黨政府為著討好日本財閥,對我當年死難烈士也未嘗作一日之祭——是何心肝?以後當辟專篇詳論之。

4.1 防守東交民巷的八國洋兵

庚子(一九〇〇)年首都淪陷,是三次中的第二次,所謂八國聯軍進北京是也。

他們這八個帝國主義對中國這頭肥羊的爭奪,彼此之間本是劍拔弩張,互不相讓的;而他們這次競能通力合作,聯合出兵攻打北京,實在也是顓頊昏聵的滿族親貴自己惹出來的。語雲:“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這次國恥便是很標準的國人自伐的結果。我們如何“自伐”,上篇已詳論之。本篇再看看我們“被伐”的慘象。

原來在一九〇〇年春義和團自山東漸次北移時,北京東交民巷裏的列強使館已開始緊張起來。英美德法日等大國駐華公使紛向各國政府及各該國駐華海軍,要求派兵保護。

按當時(乃至今日)的國際慣例,使領館的安全,原應由駐在國政府負責的。聚居北京東交民巷一帶的十一國使館,理應由中國政府派軍警保護。但是拳亂一起,外國公使對中國政府失去信心。——我們今日回看,這實在不能厚責於他們。我們確實是太落後、太野蠻,外國人對我們才失去信心的。君不見前篇所述日本的杉山書記官和德國的克林德公使,不都是死於街頭?

洋公使們既然對清方保護不存希望,他們駐在天津一帶的水兵就奉命前去北京擔任守衛了。洋水兵開往北京保衛使館,按國際法是侵犯中國主權的,所以中國總理衙門裏負責官員徐用儀、聯元等人曾親往各國使館抗議(見美國國務院檔案)。可是徐、聯等人後來連自己腦袋也保不住,怎能怪洋人對他們不信任呢?——據說某次英國公使親往總理衙門交涉,而接見他的兩三位大臣之中有一位可能太胖太老了一點,天氣又熱,他老人家竟在接見當場中打起鼾來。英公使曾引為絕大的侮辱。然幾經磋商之俊,總理衙門終於答應各國公使可自帶警衛,惟每國以三十人為限。

中國政府既已讓步,各國在天津的水兵就準備前往北京了——他們自己之間的協議則是各遣水兵一百人。但是各國在津水兵又多不足額,俄人只能派遣七十九人,乃又相約最高額以水兵七十九人為限。八國派往北京人數如下;英國七十九人:俄國七十九人;法國七十五人;美國五十三人。意國三十九人;日本二十四人。

以上六國警衛於五月三十一日乘火車入北京。另有德國水兵五十一人;奧匈士兵三十二人,則於六月三日抵京。另加軍官十九人。所以當使館被圍攻時,各國共有武裝警衛四百五十一人。其中軍官二人率水兵四十一人被派往守衛北什庫教堂。余眾則是保衛使館區的全部武裝了。其中英、美、奧、意四隊,各攜重機槍一挺。——這支擁有“後膛鋼槍”四百余支,加重機槍四挺的東交民巷衛隊的實力,在那時也不算太小。所以董福祥那支土軍隊屢攻不下,也在李鴻章意料之中了。

這支八國拼湊的小衛隊,原來也是各懷鬼胎的——尤其是俄國,其誌不在京津,而在東北。它一貫的策略是在北京做和事佬,故示好感,以換取它對中國東北的掠奪。所以它這次派來的七十九人,運來大量火藥,卻少攜槍枝,更無機槍;而它那批“俄國造”的大口徑彈藥,對其他各國的警衛,都不適用。狡猾的俄人是擺個姿態給滿大人看的,而滿大人(如端王)卻一無所知也。

日本與俄國原是水火不容的。此次日本水兵只來了二十四人。書記官杉山彬嫌其太少二八月十一日他就是出城去探望援軍,在半途碰著甘軍,才被無辜妄殺的。

大老粗董福祥、胡塗蛋的滿族親貴,哪知道“老毛子”、“大毛子”、“天主教”、“基督教”也是種類繁多的呢?把所有“毛子”一鍋煮,則東交民巷裏的毛子居民,大家不分南北,也就一道的同生共死了。

他們這支小衛隊總算來得其時。全隊抵北京後不及一星期,日本書記官杉山彬就被殺了。再過九天德國公使克林德也陳屍街頭。克死不足二十四小時,慈禧就下詔對十一國宣戰;董福祥的甘軍就圍攻使館了。沒有這支小衛隊,恐怕十一國公使和他們的館員,以及在使館區避難的數千名“二毛子”和百十個外國傅教士,都要慘遭屠殺了。上篇已提過,那時的義和團紅衛兵,和他們的頭頭四人幫的殺人,心不慈、手不軟,是毫無理性的。

4.2 七拼八湊的聯軍先遣隊

在北京使館告急之時,原駐天津的各國領事,和在大沽口外遊弋的各國海軍將領也召開了緊急會議,商討組織“聯軍”,開往北京增援。幾經會商並由各國政府批準,他們八國終於組成一支擬開往北京的增援部隊。這支援軍包括英軍九一五人,德軍五四〇人,俄軍三一二人,法軍一五八人,美軍一一二人,日軍五十四人,意軍四十人,奧匈軍二十五人。共計二千零六十六人。公推英國海軍司令西摩(AdmiiralSirEdwardH.Seymour)統一指揮,並於一九〇〇年六月十一日搭火車前往北京,保衛使館。

但是這支浩浩蕩蕩的兩幹夷兵聲勢太大了。天津四郊拳民乃紛起阻遏,並把鐵軌拆毀。直隸總督、北洋大臣裕祿也下令聶士成統率的武衛軍前往圍堵。聶士成原是淮軍猛將。他所統率的這支國防軍也是配備有重機槍的精銳部隊。聶軍對義和團原極憤恨。月前奉調鎮壓義和團時,曾有一次槍殺拳民五百人的血腥紀錄,而為在北京當政的端王、莊王所嫉視。可是這次奉命阻遏、入侵洋軍,他更覺義無反顧。——聶軍門原是一位烈性漢子,守土有責的國防將領嘛!因此西摩聯軍剛出發至天津西郊的楊村時,它就被義和團和聶軍包圍了。聯軍要突破圍圈,戰爭也就一觸即發了。

義和團原自誇是“刀槍不入”的。聶軍乃把他們調上前線去沖鋒。結果在敵軍機槍之下,血肉狼藉。掉頭逃跑,又為聶軍所阻。在兩面機槍對掃之中,這批可憐的鄉民死難之慘,實在筆難盡述。

義和團這群烏合之眾被屠殺殆盡,敵我兩方的正規部隊就短兵相接了。事實上西摩這支聯軍也是個七拼八湊的混合武裝。西摩自己又是位海軍將領,怯於陸戰,而聶士成卻是個視死如歸的戰將。強將之下無弱兵,因此雙方在一番鏖戰之後,西摩便陷入重圍。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進退維谷,只好就地苦守待援。

4.3 一場國際輪盤賭

西摩之挫,驚動了八國政府,其時在大沽口外待命的列強海軍也慌了手腳。他們在六月十日以後與北京使館的電訊已失聯絡。十四日以後西摩亦不知存亡;十六日以後,他們與天津租界領事館信息也全斷。各國海軍將領會商之後,就自作主張了。

從純軍事的觀點著想,這批洋司令很自然的會想到,他們應該組織個聯合艦隊,先占領大沽炮臺;從而進軍天津,以解西摩之圍。西摩之圍既解,他們更應組織強大聯軍,推向北京,庶可拯救命在旦夕的各國公使。事實上其後八國聯軍的動向便是循著這條邏輯發展的。只是當事各國互相猜忌,想渾水摸魚,又不敢冒進。他們要搞個統一組織,亦殊不易。

我們貴國原是蘇秦、張儀的老家。那時我們如有個把得力的蘇、張之於孫,虛虛實實,來把他們挑挑撥撥,合縱連橫一下,毛子們的“聯軍”也就很難實現了。無奈斯時京中當國的老太婆,事急了只會哭哭鬧鬧;要不就拚命“念咒”——慈禧和李蓮英據說一天要念能夠千裏殺人的靈咒七十遍——希望把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皇、德國的威廉大帝……通統咒死。而圍繞老太後的那批親貴“四人幫”,又是一批魯莽滅裂、毫無現代常識,只知在國際賭場耍賴的胡塗蛋。

中外的賭場英雄好漢之間,都有一句大家共同遵守的賭規,叫做“睹奸、賭猾、不賭賴”。二次大戰臨終時,斯大林在雅爾塔那場“沙蟹”裏,一槍末發,便取得大戰後在遠東最大的勝利果實——外蒙“獨立”、旅大租借、東鐵分享、北韓專占——這是史魔“賭奸、賭猾”的結果,但是他沒有“賭賴”。一九五七年“反右”,毛主席光榮正確偉大地提出保證:“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可是後來他盡食前言,把大嘴巴的“言者”,一個個抓了起來,下放勞改。或有“右派”抱怨主席搞“陰謀”、“食言”。毛說這不是陰謀;而是“引蛇出洞”的“陽謀”!這就是百分之百的“輸打贏要”的耍“賴”了。毛主席不賭奸、不賭滑,而賭賴者,是他老人家“坐莊”,賭本大。雖然在睹場上做無賴,為江湖好漢所不齒。但是他總算沒有“打鍋”。最後通吃全場,席卷而去。——自得其樂也。無賴雲乎哉?

可嘆的是庚子年間,那些圍繞在西後周圍的一群以端王為首的親貴小賭棍。他們霸占了總理衙門,擠入國際輪盤大睹場。卻不知如何睹法。——既無賭術、又無睹品、更無賭本。只知亂下賭註,瞎睹一場。

那時我國駐外公使,例如駐美的伍廷芳、駐俄的楊儒、駐英的羅豐祿、駐德的呂海寰等等,都是第一流外交官。可是端王霸占下的總理事務衙門(外交部),對他們卻一無指示。在北京當權的那一夥只知督促董福祥向使館放炮開槍,在外交上他們簡直是一群白癡。因此我駐外使節向政府請訓的不是中央政府的外交部,而是地方上的三位總督:廣州的李鴻章、武昌的張之洞,和南京的劉坤一,而這三位總督大人的意見也各是其是。李鴻章看重俄羅斯;劉、張則傾向英、日。外交上既不能統一指揮,使領人員縱有蘇、張之才,也是枉然。

4.4 聶士成、裕祿相繼殉國

現在再看看圍繞賭臺邊的八大洋賭客,是如何下註的。

前節己言之,他們防衛使館、攻打大沽、占領天津、進軍北京,都是要采取聯合陣線的。但是諸夷揖夏,他們彼此的利害是永遠沖突的。在正常的情況之下,他們是無法聯合的。他們此次之所以能密切合作者,端王、莊王為淵驅魚,導之使然也。

當大沽炮臺於六月十七日被聯軍攻占之後,我津沽藩籬盡撤、海道大開;列強援軍,遂源源而來。在陸上重行組合之後,聯軍就首解西摩之圍(六月二十三日),再與各國租界取得聯絡,就進逼天津城郊了。拳民鳥獸散,直隸總督裕祿乃飭提督聶士成,指揮武衛前軍奮力抗拒。

士成於此役之前,曾受朝臣歧視,被“革職留任”。但是在七月九日拂曉。當敵軍以強烈炮火向其天津南門外八裏臺陣地猛撲時,彈下如雨。士成兩腿均受槍傷,猶督兵不許稍退。營官宋占標勸其稍避而士成“奮不可遏”,仍復持刀督戰。直至兩腮均被敵彈洞穿,頸側、腦門等處均受重傷,直至臍下寸許亦被炮彈炸穿,“腸出數寸”,終於壯烈殉國。營官宋占標亦隨同殉難。(見《義和團檔案史料》上冊,頁二七七。)真是慘烈無比。

但是將士的英勇並不能彌補朝臣的誤國。天津城終於七月十四日淪陷。入侵聯軍縱兵大掠,死人如麻。直隸總督裕祿則率領一些殘兵敗將,退往北倉。迨入侵聯軍再度發動攻勢時,裕祿遂在軍前自殺。

裕祿雖然也是當時政府中的一個腐化的官僚。然自知守土有責,兵敗之後,憤恨自殺。自古艱難唯一死。裕祿的殉國,較之三十六年之後,棄城潛逃,置數十萬軍民於不顧的唐生智,則可敬多矣。——此是後話。

4.5 面對“人民戰爭”的威脅

入侵聯軍既占天津,他們乃於租界之外,另成立一個傀儡政府來征稅征夫。這個組織的中國名字叫做“暫時管理津郡城廂內外地方事務都統衙門”(簡稱“天津都統衙門”),英文名字叫TientsinProvisionalGovernment(簡稱T.P.G.,原義為“天津臨時政府”)。天津原有英法德日四國租界,而此一臨時政府的組合只有英日俄三國委員。美國的缺席顯然是基於它的一貫政策;:美既非“交戰國”,美國即不應參加占領軍政府。德國之自外,蓋別有打算。因德皇正在向各國要求,以德人為聯軍總司令也。法國可能亦另有主意而不願參加。總之當時的聯軍當軸是同床異夢,各不相下的。在他們聯合打下天津之後,如何進兵北京,也是各有打算。只是其時義和團雖然雷聲大、雨點小,不堪一擊,但它究竟是個群眾運動,華北遍地都是。入侵八國都不敢掉以輕心。所以他們才始終抱住“聯軍”的組織不放。蓋其時沒有一國,乃至二國或三國聯軍能具有直搗北京之信心也。——“義和團”洋人呼之曰boxers(拳師),是有他們的群眾基礎的。這一群眾基礎。不但使老太後認為“民心可用”:它也頗能嚇唬洋人的。

當八國聯軍的頭頭,在天津會商如何進軍北京時,他們面對這個浩蕩無邊的群眾大海洋,也確實有過絕大的顧慮:萬一這個廣大無邊的群眾組織,真要對他們來個“人海戰術”;來個“農村包圍城市”;來個“敵進我退、敵退我進、敵停我擾、敵疲我打”;來個逢山築寨、遇水燒船、圍援打點、過河拆橋……他們區區這小撮洋兵,也確是無能為力的。加以時值盛暑,我們那群久已習慣與蒼蠅、蚊蟲、臭蟲、跳蚤、老鼠同居的義和團廣大群眾,免疫能力又都是天下無敢;而那些以現代化衛生清潔自炫的洋兵洋將,一日一碰到我們這些小動物同盟軍,無不上吐下瀉、頭昏目眩,甚至醉臥沙場,水不西歸……。

因此,在天津舉行的攻打北京的參謀會議裏,入侵聯軍的將領一致認為,進軍北京若無十萬八萬之聚,任誰也沒有必勝的把握。戰而不勝,那他們被困在北京幹百個人質的性命,就定然不保了。(見摩爾斯著前書卷三,頁二六四~二六八,所引各國原檔。)但是哪裏又能湊出偌大的兵力呢?摸摸底子,他們原來也是一群紙老虎嘛!

4.6 帝國主義是“紙老虎”

尤其是當時主意最多、顧慮最大的帝國主義大領班的英國,困難也是入侵諸國之最。英國這時為著搶奪南非金礦,正在該區與荷蘭移民所建立的兩個殖民地小國,大打其“波爾戰爭”(BoerWar)。波戰發動於一八九九年冬,歷時兩年,是英國在拿破侖戰爭之後、一次大戰之前,所卷入的最大的一場國際戰爭。一九〇〇年春夏之交,極其野蠻的英國征波之戰,頗不得手。那時年方二十五歲的丘吉爾亦在南非軍中,竟為波爾所俘(“波爾”荷蘭文義為“農民”》,幾遭不測。而這時的西摩又為東方的“波爾”所困;其後進軍北京,更有幾百萬波爾在等著他們。因此英國這時侵華也是眼大於腹,手忙腳亂。它除掉勉強調出正規軍的四連炮兵來華之外,再無兵可調。侵華武力就全靠它在印度殖民地中所訓練的“紅頭阿三”(錫克兵),和它在威海衛所訓練的少數中國雇傭兵(偽軍)了。

美國原無作戰之心。美軍之最後入夥,實在是康格公使喊救命喊來的,而美國亦無多兵可調。這時美國與西班牙的戰爭剛結束;麥金萊總統無意中竟然搞來一塊燙手山芋的菲律賓,也正是手忙腳亂,不知如何處理呢!在中國方面他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但是康格被困北京,命在旦夕,又怎能坐視不救呢:美國對入侵北京之戰,原是勉強加入的。

前段已言之,德、意兩國原是十九世紀的帝國主義的後起之秀。尤其是德國,野心無限、手腕毒辣,然究竟是個新手;夾於眾老牌之間,想後來居上,亦殊不易。這次在天津,它的主意是率領強大兵力,居諸寇之首。要不那就幹脆不參加,以待強大後援。——它不願像意大利那樣:無兵可出,僅派幾十名小卒,扛了一面大旗,追隨諸強之俊,狐假虎或,以表示自己的存在。——德國既不想學意國,則庚子年攻破北京的實際上只是個“七國聯軍”。

聯軍的統帥瓦德西(Count von Waldersee),只是在七國聯軍攻破北京(八月十四日)之後的兩個月零三天(十月十七曰),才率領七千德軍,匆匆趕來北京,直入禁城,住入慈禧的儀鑾殿來耀武揚威的。這時七國聯軍在北京奸擄焚殺的高潮已過。——哪輪到當時在北京當妓女的“狀元夫人”賽金花姑娘來醜表功呢?這自然是題外之言。

狡猾而貪婪的法俄日三國也深知打下北京,他們除能分點金銀財寶之外,其它別無好處。他們的真正油水,是在他們個別的“勢力範圍”之內——俄在東北西北。法在西南(滇桂黔川四省);日在閩南,尤其是廈門。在這些地區渾水摸魚,則中國這潭水就愈渾愈好。如果這支“聯軍”一旦把北京打下;再由以英美為首的十一國列強組織一個遠東聯合國,來把這潭潭水濾清,共同監管這個“次殖民地”。那就扒手止步了——事實上,這時英美兩國的外交水鳥,就正在向這一方向滑行。是所謂以“領土完整、主權獨立、利益均沾”為原則的“門戶開放”政策也。——“門戶開放”者,非要中國開放其門戶也。大清帝國那時還有資格“關門”?門戶開放者,是英國這個既得利益的老流氓,利用一個拳大膀粗而頭腦簡單的美國“牧童”(cowboy)喝令其它新強盜小扒手,不許他們在中國亂劃勢力範圍之謂也。——下篇再詳論之。

總之,他們八國這次在天津開會,商討進軍北京的計畫是英美德法義均感兵力不足。能無限制出兵者唯日俄二國,而此時日俄的援軍已源源開來。這一形勢,在老謀深算的英國政客看來,等到日俄增兵十萬,聯合占領了北京,其情況豈不比義和團更糟哉?——所以他們就決定置之死地而後生,不等日俄和德國的大批援軍入境,便冒險向北京進攻了。

這支小小的“七國聯軍”原是個紙老虎嘛!可恨的是我們既有的數十萬刀槍不入的義和團,卻只是個包著火的紙燈籠。——這樣則七國聯軍便長驅直入,勢如破竹了。更可嘆的則是我們那些天才遊擊專家。劉伯承、林彪、毛澤東、武元甲、胡誌明……這時都還在放牛牧豕。他們要早出三十年,哼!定叫你七國夷兵,片甲不還!

【附註】我們寫中國近代史的人不能把李承晚、胡誌明、武元甲、辛光耀等民族英雄。視為“異族”。中國自古便不是個單純的“民族國家”(nation-state);他們也不是像三保太監那樣的外族移民《不信你去翻翻他們的族譜》;他們是慈禧太後遺棄的孤兒。筆者不學,便有心為他們在國史中立傳。

4.7 一萬六幹名雜種雜牌軍

上述七國聯軍在他們占領天津之後,很快的便組織起來了。總人數約一萬八千八百人。各國分配人數和司令官姓名如下:

日軍司令官山口率官兵八千人;

俄軍司令官林涅維區(Linievitch)官兵四千八百人;

英軍司令官葛司利(Gaselee)官兵三千人;

美軍司令官霞飛(Chaffee)官兵二十一百人;

法軍司令官弗蕾(Frey)官兵八百人;

奧國掌旗官兵五十人;

意國掌旗官兵五十三人。

上列各國入侵官兵人數原只根據各國司令官之自報,與實數相差甚大。而英軍三千人中只有四連人是來自三島的英國官兵。其余則系以印度錫克兵為主的殖民地雜牌軍。法軍的主體則為征發於安南(今越寮柬三國)的雇傭兵(annamesetirailleurs)。七國之師總人數蓋不過一萬六千人。(此七國聯軍總人數,史家各有異說。拙篇則根據摩爾斯前書,卷三,第十章,頁二六〇~二八八中所引諸史料。相對之下覺摩氏所采較篤實也。)

在這個國際武裝大拼盤裏,誰也不服誰。所以他們沒個總指揮。大家開會打仗。各軍首於運河兩岸占好位置;向北對清軍防地分進合擊。八月五日清晨一聲炮響,這個各自為戰的入侵聯軍就開始進攻了。

這時中國方面唯一的戰將聶士成已死。武衛軍由馬玉昆、宋慶所統率。馬、宋均是清軍中腐化的舊式軍官、甲午戰爭時的敗將,畏日軍如虎。何況這次八千日軍之後,還有上萬的紅毛軍、黃毛軍呢!所以雙方一經接觸,清軍便陣腳大亂,一潰不可收拾。潰軍與拳民並趁機大掠。入侵聯軍雖非勁旅,但是防軍太差,兩相比較,他們就追奔逐北,大顯神威了。清方馬、宋兩將逃之夭夭。自覺守土有責的裕祿便在亂軍之中自殺了。時未數日,入侵聯軍便進占通州。沿途奸擄焚殺之慘,固無待多述矣。

4.8 為李秉衡平反

在這場為時不及兩周的抵抗七國聯軍的戰鬥中,清廷上下可說是窩囊之極。在這群窩囊貨色中,值得一提的,反而是當年在山東的始作俑者,企圖組織義和團的李秉衡。

李秉街(一八三〇~一九〇〇),號鑒堂,奉天(今遼寧)海城人,是張作霖的小同鄉。早年在清朝地方政府做小官。但此人十分廉潔耿直而勇於任事。曾為清議所嘉許。一八八五年中法之戰時,他署理廣西巡撫,與馮子材合作,曾打出個“諒山之捷”的小勝仗,頗為與論所頌。一八九七年曹州教案之前,李是山東巡撫,升任四川總督。就因教案為德國反對而去“督練長江水師”的。前文已有交代。

據毓賢說,義和團之起實是他和“鑒帥”搞起來的。——從歷史家絕對公正的立場持論,一位地方官為他所負責治理地方人民的幸福,把當時四處皆是民間自衛會黨、團隊,加以官方約束,納入正軌,有什麼不對呢,試看二十世紀中期的國共兩黨,尤其是共產黨,不都是如此的嗎?朱德、賀龍、劉伯承……不都是從幫會出來的,至於孫中山是洪幫,陳英士、蔣介石是青幫;張作霖是胡匪……,歷史家也不應對他們亂作人身的譏評。

義和拳是一個有最大群眾基礎,而燒香迷信、雜亂無章的民間會黨。“鑒帥”要把他們有條有理的組織起來,有何不好,不幸的是時代未到;那個腐爛的朝廷,不具備組織群眾的條件。更無學理足資遵循,群運就出軌了。——朋友,再晚生數十年,他們就是“中共”和“越共”呢!越共那一群土包子,有了新式的組織,就能打得法帝集體投降、美帝落荒而走。——李秉衡的悲劇是時代未到,他做了時代的犧牲品罷了。

庚子之夏,天津既陷。西後大慌,乃向東南各省檄調勤王之師。這時東南三督認為老太婆咎由自取,袖手不管。可是此時在“長江督練水師”的李秉衡這位耿直的東北佬,忍不住了。他認為他要“勤王”;勤王不成,就應死節!

秉衡原是在長江流域參加“東南互保”的。在此最後關頭,大可安居華南,自保身家。可是這時他不顧自身安危,便只身北上了。當此兵臨城下,朝中無主謀,太後親貴亂成一團之時,秉衡之嘎然出現,真是黑暗中一盞明燈。其後中外史家都把李秉衡看成個死硬主戰派。其實李氏並不像端王、莊王那樣胡塗。他知道中國斷難對抗八國之師。但是權衡當時雙方的作戰能力,他在七月二十六日覲見太後時,認為“能戰始能和”。他主張“以兵法部勒”義和團群眾,堵住洋兵入京,始能言和。(見《庚子國變記》諸書》——這一點李秉衡是過分的自信了。他如真能“以兵法部勒義民”,他就是共產黨了。共產黨在他那個時代出現,就未免太早了。但是秉衡言之有理;兵法聽之可信。老太後聞一看大喜。乃把京郊幾支沒用的武衛軍撥交秉衡統率,趕往天津堵遏聯軍。誰知他以卵擊石,潰不成軍。直至兵敗通州。他目睹清軍不戰自亂的情況,氣憤之極,就決定一死了之。

秉衡於八月十一日在通州張家灣自殺之前,曾留有遺書說:“軍隊數萬充塞道徒,就數日目擊,實未一戰”,而巨鎮小村均焚掠無遺。“身經兵火屢屢,實所未見。”他自覺“上負朝廷,不負斯民,無可逃罪。若再偷生,是真無心人矣。”(見《義和團史料》下冊,頁六四六。)

李秉衡是當時抗戰清軍的主帥。兵敗通州,他原可退保北京;北京不守,他仍可護駕西行。但是他是條漢子,戰局如斯,他沒臉皮來忍辱偷生,甘作敗將。他選擇了主帥在陣前自殺的行為,至少還為我們中國男兒留點骨頭!

李秉衡是我們中國近代史上,大敵當前而臨難不茍免的極少數民族英雄之一。“寄語路人休掩鼻,活人不及死人香!”秉衡應該是名垂青史的!洋人後來把他列為“戰犯”;我們歷史家應該承認他是民族英雄。

4.9 徐家十八位女眷集體自殺

秉衡按體制、按官階,都是當時前線清軍的主帥、抗戰將士的靈魂。主帥一死、靈魂全失。兵敗如山倒,雄偉的千年古都,就再度陷敵了。

前節已言之,七國聯軍攻北京,是靠開會打仗的。他們在天津開過第一次戰略會議。第二次會議按第一次的議決案,是在通州舉行的。他們於八月十二日攻破通州奸擄焚殺了一天,也開了一個會。決議分配了各軍分進合擊的部位,和攻入北京後,各侵略軍在北京內外的占領區。——可是子女玉帛當前,先入關者為王。十三日夜半曾鬧出諸將爭功的醜劇。尤其是俄軍想搶先入城。誰知他們低估了北京城墻的高度,屢爬不上;卻被隨後趕來的英軍從水門爬入而占了“首功”。(見同上》

庚子年八月十四日(陰歷七月二十日)七國聯軍攻破北京,對北京市民尤其是婦女,是一場血腥的浩劫。最可恨的是當入侵聯軍迫近京幾時,那些土軍閥的滿族親貴載漪、載勛等人,竟把九門緊閉,使城內居民無法向四郊逃難和疏散。一旦洋兵進城首蒙其難的就是北京城內的婦女了。在那“失節事大”的宗法時代,婦女為賊所汙,則生不如死。所以洋兵一旦入城,發現每一口井內都有幾個女屍。至於懸梁服毒者,更是無戶無之。其中大學士徐桐的滅門之禍,雖只一例,然亦可見其余。

徐桐大學士原是一位力主扶清滅洋的老進士。洋人攻入北京時,他自知不免就自殺了。他兒子刑部左侍郎徐承煜,則是西後殺主和五大臣的監斬官。北京陷敵時,他逃避不及為日軍所捕,移交清方處死。(俱見《清史》本傳及時人筆記。)

徐氏父子之死可說是犯了政治錯誤的結果。可是當洋兵入城時,他們徐家竟有婦女十八人集體自殺。——上自八十多歲的老祖母,下及幾歲的女童,全家女眷,無一幸免。其中稚齡女童,年幼無知,怎會“自殺”呢?她們分明都是被長輩迫殺的。這些幼女何罪?——筆者握管至此,停筆者再。——遙想九十年前他們徐家遭難的現場情況,真不忍卒書。

我國歷代當國者的誤國,所作的孽,實在太大了。夫復何言?

4.10 “賠款”而不“割地”也是奇跡

聯軍既占北京,分區而治。殺得人頭滾滾,其後又意欲何為呢?

義和團之起,原是激於列強的“瓜分之禍”。如今闖下了滔天大禍——八國聯軍占領了首都,中國已成為八國共有的一塊大餅。大切八塊,各分其一,應該是不可避免的必然後果呢!

誰知大謬不然。老太後對十一國公開宣戰絕交,一仗之下,被打得大敗虧輸,逃之夭夭。誰知又一次因禍得福。首都淪陷之後,瓜分之禍,竟隨之消失。她闖下如此滔天大禍之後,竟然寸土末失。最後只賠了銀子了事,不能不說是外交上的一個奇跡!

至於這項奇跡究竟是怎樣造成的,那就說來話長了。

歷來我國治拳亂史者,甚少涉及外交;而專攻外交史者,亦不願鉆研拳亂。殊不知拳亂始於瓜分(所請“勢力範圍”也);而瓜分之禍亦終於拳亂。豈不怪哉?拙篇原非外交史,本想一筆帶過,然其中錯綜復雜的關系也波及內政;治政治史少掉這一外事專章,政治史就不是全貌了。讀者如不憚煩,下篇再把這場國際“沙蟹”,分析一番,以就教於高明。(*原載於臺北《傳記文學》第六十二卷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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