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路

雨是永遠下不完的,我打開油布傘,依次疼愛著生活的每一件事物。

油布傘,我最早的印象來自油畫,那是七十年代人共同的記憶,油畫的名字叫《毛主席去安源》,畫裏的毛主席還年輕,大風吹折了他灰布長衫的衣角,群山翻滾,大路無邊,他的眼神無限遙遠,他緊緊地握著一把油布傘,在奔跑的白雲下前行,那把油布傘不用撐開,天空是如此的大,一個人是一個世界的中心。

(Photo Credit: 金羚攝影網

那幅畫是一個巨人的行走,而小小的我從蘇州的小巷走到了湖南湘潭。剛到湘潭的時候,我總是在生病,總是趴在窗台上發呆。父母上班,姐姐上學,家裏就空了,我守著空曠的家,天空好像總有下不完的雨,我是窗台上別人的風景。因為水土不服,我身體瘦弱,常常生病,不過雨聲中似乎病痛緩慢而去。我想念小籠包子,想念爺爺給我的黃天元豬油糕,想念奶奶疼的我樣子,沒有人能夠告訴我,我會在何時才能見到他們

我後來不生病了,我開始喜歡下雨,因為不用被關在家裏,我長高了,身體變得結實,就算再生病我也不害怕,更不害怕下大雨。下雨的時候是多麽的好啊,我和同學在雨裏互相追逐,扛著大得像小亭子一樣的傘沖來沖去,互相濺一身泥水,或是從不高的水泥乒乓球台上跳下去,幻想著自己是一個光榮的飛行員。後來才明白,飛行員跳傘可能是意味著自己的戰機被擊中了,不見得有多光彩,但是跳傘的姿勢是多麽的瀟灑,地上的歡呼聲足以讓我升起豪情。我有過一個大膽的想法,想當著很多小朋友的面從三樓降落到一樓,以展示我成人的氣概,因為我相信那把傘還可以支撐起我的體重,相信那青竹做的龍骨就是鋼筋鐵骨,可是這個壯舉沒有實現,是因為我找不到我的油布傘,它被母親藏在了廚房的角落。

傘沒有從樓上下來,只有雨水飄落,如同來自天堂的羽毛。我開始隨遇而安,我熬過需要姐姐接送我上小學的時光,傘在我的視野裏一天天變小。我準點上學,按時回家,翻開的書頁裏面有了秘密,我的青春開始萌動,學校的柵欄再也關不住它,我不再輕易地和同學亂打亂鬧,我的驕傲藏在內心,心裏對上學之路有了某種新的期待。我承認我的期待和女孩有關。


那時候學校裏都組織春遊,春遊之中最誘人的事情是男女同學的搭配,上車以後,同學們可以任意組合座位,到了公園之後,最愛聽的一句話就是老師宣布自由活動,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去找女同學活動了。

我開始有了她,會在清晨的芭蕉樹下等她一起上學,書包裏的本子,裝著我小小的疑惑和激動。那個年代的男孩還不知道什麽是時尚,他們把哥哥留下的舊衣服都能穿得很酷,黑色長筒膠鞋,四個口袋的軍裝或中山裝,斜挎的軍綠書包,這樣的打扮發自內心覺得帥,走在大街上心裏有無法控制的尖叫。我記得那個年代的湘潭風景美麗,杜鵑花四處盛開,鋼鐵廠上空噴吐著象征進步的黑煙,春天悄悄釀蜜的時候,風兒傳遞出花粉的快意。我們像發電機一樣充滿活力,下雨的時候,她會飛快地靠近我,雨中的兩把傘,走著走著很自然的變成了一把。我們討論課堂,討論父母到底是更愛我們的哥哥姐姐還是更愛我們,說著說著,我們就一起把手伸在清晨的雨水裏,話題又轉為春天會從哪個方向開始。我們還去采小路旁新長的桑葉,去餵快吐絲的蠶寶寶。這一刻,我像一棵拼命向上拱的尖芽,那些愛和理想都在瘋長,傘下,我朦朦朧朧看到遙遠的旅途。


洄遊

一度,我曾經忘記過油布傘對我的重要性,能夠行走在雨中的時間越來越少,我乘各種交通工具四處奔波,和我的好兄弟們一起為數不清的節目奉獻笑容,批發時間,我們一起行色匆匆,一起同甘共苦,卻很少在一起打一把傘。我們甚至為下雨而煩惱,我在雨裏去超市買東西,冒著大雨見非見不可的人,還有因為大雨而臨時取消任務,我認為雨打攪了我的生活。我的風景變成了直播間、舞台,變成了公寓和酒店,偶爾我會在雨聲中讀書,似夢非夢,然後任由書本掉落在地上,自己昏昏睡去。

直到有一天,我在蘇州的街頭打車,那出租車開到半路,大雨突然落了下來,那大雨好像驚醒了我身上的某一部分,我擡起雙眼,順著那些蜿蜒的雨點,時光倒流,一幅模糊的風景又出現了。我隔著玻璃看到瓦礫遍地的廢墟,看到正準備開挖的新地基,和圍墻裏一掠而過的園林,還有在建的大廈灰色僵硬的身影,霓虹燈在車窗外隱約閃爍。這其實並非童年的節奏,直到車開得慢了一些,我才找回來了那麽一點點童年,我隱約看到了養育巷的路牌,它在一棵梧桐樹下一閃而過,雨水沖刷出了小小的水溝,帶著一些破紙片流進了河裏,這個小角落有著某種生活的真實,回憶突然打開了,我被擊中。

那盞朱漆的大門或許已經消失,但那個地名卻永遠在那裏,漫天卷地地還是下個不停,蘇州的繁華,建築在我的回憶之上。我多麽想重新找到那把油布傘,走一遍已經變了模樣的小巷。

它已經遠去了,那是時間不肯沈默的部分,雨水會在每時每刻把它喚起,如果我現在還能撐起油布傘在雨中前行,一定會有慷慨的雨滴濕潤我的眼眶,滑過我的臉頰,落在掌心的那一小滴水,一定還是以前的形狀。但就算我握住了雨水,也握不住那種憂傷。順著掌紋,我還能不能看到逝去的奶奶在傘下不舍的回眸,看見我的蘇州?

假如蘇州能夠回來,我寧願它是一位年邁的老太太,寧願讓一切停止,在乍暖還寒的午後,靠在一張老式的藤椅上,身邊有一把短腿上綁著銅絲的小凳子,上面擺著一個紫砂陶壺。老太太悠悠地小睡著,腳邊依偎著一只打盹的小貓,她的油紙傘放在屋角,外面的小雨淅淅瀝瀝地落下。雨滴灑向街道,漏過屋檐,深深淺淺地敲打在梧桐葉上。

這篇文章,算是我朝著油布傘的一次洄遊。都說人生似水,這水該是雨賜予的吧,但時間的蒼茫,還是得由一把油布傘來籠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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