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

雨很容易被寫成詩,適合用宣紙來回憶,只是我的寫作在三十年後才和記憶重疊。我的奶奶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奶奶在寒山寺的菩薩面前許願之後,母親就平安地生下了我;而且,把我生成了一個極其可愛的模樣。我出世之後,奶奶給我取了一個名字,據我猜想 ,那名字裏一定是玄機暗藏,而爺爺又說它不夠響亮,就給我另外取了個名字,那就是汪建剛。

對於我來說,雨就是人生的書寫者。大雨落下的時候它是狂草,細雨潤物的時候它是小楷,該怎樣用它來書寫,全部在於你是否關註著那些不期而遇的雨。忙碌和幸福,清閑和痛苦,在這些心情迥異的時候,人對雨的態度總會不一樣。

到了電台工作之後,他們對我說,你應該叫一個更特別的名字,碰巧那些日子外面一直在下著冷雨,我就說幹脆叫“汪寒”好了;他們又說這個名字太冷了,於是我就改成了現在的“汪涵”。


雨景

雨無數次落在我的路上,有時候大雨滂沱,有點像《阿甘正傳》裏那樣滿銀幕的雨,梧桐樹下我隱約看到瑟縮的人影;有時候細雨斜飛,田野之上村莊寂寞。雨帶給人生的景象是如此豐富,在雨中,我的記憶會變得異常活躍。雨點散漫,傾落在江上湖面,還有靜止的漁夫。我一次次打開傘,傘的記憶如蓮花開闔。我漸次長大,油布傘褪脫了記憶中的黃,有時為了和所謂浪漫近一些,某些雨天,傘成為我年少輕狂的牽絆,和表演苦情的拖累。

但是此刻,我內心只充盈著比浪漫還綿長的溫暖,它彌漫在傘下,總讓我不自已地在雨中站立,滿腳的水花又有什麽要緊呢?如果不是因為雨,記憶會從哪裏蘇醒?它們如青藤般,從滿世界浩瀚的雨中蔓延。

說一說身世吧,我的父親是江蘇人,母親是湖南人,傘下奶奶用吳儂軟語溫存出來我的江浙情,傘下我也流淌著火辣的湖湘血液。油布傘,是兩個故鄉覆合出的微妙情感,它走過很漫長的雨季,我不能用一支筆畫出它行走的路線。

傘和雨有關,傘的存在是為了避雨更是為了看雨,它是兩種情感的覆合。在最早的時候,其實沒有傘,只有鬥笠,只能容納一個人,《詩經·小雅》裏有言:“爾牧來思,何蓑何笠。”這簡單的八個字,意境其實非常豐富,它在田野裏打開了美麗的舞台:雨都下成這樣了,你的蓑衣和你的鬥笠在哪裏呢?那真的是詩人的情懷。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傘”字,是在鬥笠的下面加了一個柄,也許是因為鬥笠太小、太封閉了,我們才需要用傘來欣賞雨。

典型的傘屬於江浙,江浙的油布傘,或者可以叫做油紙傘。它的精巧需要一點紛繁的油彩,需要一支輕盈的綠竹,水邊的農婦砍來竹子,把它的最後一根龍骨劈好,這種勞動適合用簫聲來做伴奏。它的明黃紅艷是用來染心的,蘇堤長歌,春水泛濫,那裏有丁香花般的女子打著油紙傘款款走來。那是我心裏最好的雨景了,再後來,我一直無法接受用尼龍布做的傘,它的氣味和材質都和雨天是如此的不符,雨水其實浸潤不了它,它總被了無生氣地收進行囊之中,它只是雨天的一個工具而已,它只有形狀,以及化學染料染出的時尚,但你無法為它畫上真正的色彩。

一把油布傘卻可以不同,它是真正的君子,畫出雨的所有浪漫。想象一下這樣的畫面吧,油紙傘在畫中依靠著素凈的旗袍,在驕陽下輝映著柳葉如眉,在細雨中遮擋著羅裙翻轉,不管是在雨巷裏、西湖邊,人總會因它而有了好奇心,總渴望知道那油布傘下是一種什麽樣的眼波。有了那樣的油布傘,即使它走過的是田埂,是廢墟,那種浪漫仍然無法遮掩。

油布傘,這其實是個多麽好的道具啊,可以用油布傘寫一千個故事的開頭,因為油布傘可以有一千種行走的方式。這故事是枕邊的呢喃相思,是心底的陳年佳釀。我們總覺得油布傘是多麽熟識的電影畫面,多少年後,有書生故地重遊,不知道還能否記得那三尺是誰的天空,是誰的天涯,誰的寂寞,和誰的溫暖。

在心情很糟的時候,雨就會下得很無奈,總有人站在雨裏看無邊的寂寞,也有人會因為雨而受苦。我可以描述那舊了的鄉村時光,我的親人在過去的茅屋裏用臉盆接漏,用油氈抵擋雨水的侵襲,並盼著雨能夠早點結束,他們並不曾有過油布傘。


江浙的油布傘,你該如何遮擋夾在雨中的迷惘,和我的淡淡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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