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經過一間電影院，看見午夜場放映一齣錯過了的舊片，剛好有空，便購票進場了。

大概因為是舊片，又在深夜十一時這鐘點，電影院裏空盪盪的，當我們把票子遞給帶票員，他愛理不理地瞪我們一眼，我們只好自己隨便找個座位坐下。走過的時候，只見零落的一兩撮觀眾：過夜生活的女人、高聲談笑的阿飛。

我們周圍都是空位，要等到開場後，才有多一些人進場，有幾個年輕男子坐到前幾排的空位去。他們坐下以後，其中一個立即把腳擱到隔鄰的座位上，斜躺在那裏看戲。舉起的腳上，似乎是穿著拖鞋。

其中一個，就大聲地問：「喂，今晚的戲是甚麼名字？」另一個回答說：「不知道呀！」跟著就爆出一大串笑聲。

過了不久，女主角出場了。於是他們便開始對女主角批評起來，評頭品足，又說了許多色情笑話。他們說話的聲音很大，後面的座位上也傳來笑聲，受到這種鼓勵，他們說得更起勁了。

過了一會，女主角還在跟男主角說話，前面擱起腳那位就大聲地打個呵欠，說：「好悶呵！」惹來一陣笑聲。過一會，他鄰座的另一位觀眾就開始嚷了：「噓！說完未呀？」斷斷續續地噓了幾聲，幸而電影轉為戰爭場面，轟炸開始，他才又住口了。

等戰爭場面告一段落，前面幾個人，又再不耐煩起來。

女主角才出來，他們就喊：「脫了它！」兩個人在那裏說話，他們就喊：「打呀！」彷彿他們不管看的是甚麼電影，只是要求不斷的脫衣、不斷打架。

談話繼續下去。有些滑稽的對白，惹人發笑的話，但前面那幾位觀眾沒有笑。他們好像聽不見，看不見，一個勁兒在那兒嚷：「好悶呀！」

疏疏落落的觀眾中，有些人在看，有些人在笑，有些是猶豫的，另外幾個則隨著他們噓起來。這幾個人，受到鼓勵，就大聲地說話：「這樣的戲，我也會拍！」「說完沒有？留回清明節說呀！」然後說幾句粗話。來去是那幾句，漸漸的，其他的人也不笑了。

大概見失去了觀眾，見其他人的注意力回到大銀幕上去，他們不甘寂寞，便要說一些哄動的說話、暴力的說話了：「有沒有刀，割爛這些椅子！」，「擲破這銀幕！」「好呀！」「去！」「幹呀！」

說了一頓，沒有甚麼下文。這時銀幕上又再炮火連天，他們也靜下一會。偶然，還可以聽見其中一個問另一個：「到底在說甚麼？」另一個又問：「誰在打誰？」他們沒看，不明白在做甚麼，不明白，所以又噓了。

電影在說暴力的荒謬。但前面這幾個人，他們根本沒注意看，只高聲大叫，否定一切了。他們高聲喊著要看脫衣和更劇烈的打鬥鏡頭，那個剛才擱起腳的人，現在站起來打一個呵欠。他在我們前面，這個橫蠻地張開雙手的黑影，一下子遮去了銀幕的映象。（一九七六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