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一年的緬甸,正在開始咆哮的時候,每天鐵欄門前陰森森的過道上,總有一隊龐雜的足聲,伴著鐵鏈的噪響,颳耳地流了進來。我們把眼睛嵌在鐵條縫里,就看見椎髮文身, 著有紅綠布裙的農民的影子,帶著愁苦的棕黃的瘦臉,一個個晃了過去。間或還有披著黑色袈裟裸露半臂的僧人,垂著光濯濯的頭,也同他們一塊兒被押著走。但這些犯人,通關不上一二天,就都又配到仰光中央監獄去了。留在這個 Lockup 內的, 只是些案情不重的囚徒。至於那個會唱歌的“強盜婆”,卻拘在這兒比較久些,也許就因為是女人的原故吧?

她在  Female  Cage  里面,每天總是無緣無故地咒罵,吃飯的盤子常常給她摔破。連兇神惡煞的印度鬍子,也有點感到辣手了,當她高興要唱的時候,也不敢怎樣嚴厲地去呼喝,只遠遠地皺著眉頭,對她搖手。我們頭一天散步,還喜歡去望望她, 但不久大家就覺得怕了起來。因為她一望見誰在望,便馬上兇狠狠地盯了過來,眼里射出惡毒的光芒,一直要射進你的骨髓和腑臟似的。並且,自進來以後,她的面孔,一天更比一天兇惡:頭髮亂蓬蓬地散到額前,黃黑的兩頰深深地陷了進去。見了任何一個人影,就好像快要露出牙齒來痛咬一般。然而,她唱的歌曲,卻永是含著無限的哀楚,無限的淒愴,無限的悲涼。有一次偶然聽到──


“兒子和豬一塊兒燒死竈旁。”


這麽一句的時候,我的眼里忍不住湧出淚水了。但我的兩個不懂緬語的朋友,卻漸漸地感到厭倦,甚至嫌惡起來。於是, 把她硬派為我的愛人的趣話,就在這些時候使用出來了。雖是我也誠誠懇懇地加過解釋,然而,這趣話,卻在無聊的光陰里面,長出翅子,飛翔起來。只要一聽見歌聲,他兩個鬼東西就四個眼睛有意思地笑了起來,對著我說:


“聽,你的愛人唱起來了。”


在散步時,那就更糟糕,他倆個壞家夥,便互相用肘碰我道:

“唩,去安慰人家一下吧!  ”

接著就哄笑起來。看著自己流露的同情,只換來惡毒的訕笑,就是石頭也會氣得爆炸了。……每天,每天,我總是不愉快地度著囚犯的日子,就是露天過道上的愉快散步,也不多享受了。

 

不久,我們三個人受了帝國主義的判決:逐出印度和緬甸。於是,Lockup 的無聊生活,便輕爽地結束了。等到押送我們的海船浮在深藍的印度洋上,看見遠遠的陸地變成一線黛痕的時候,我禁不住森鐵米特兒地叫了起來。

緬甸呀,永別了!   印度呀,永別了! 

我的兩個永遠不忘說笑的朋友,這時就在旁邊微笑道: “還要別一聲你的愛人呀!  ”

我沒有像往天那樣回罵過去,也沒有氣惱,只憑著欄低下頭去,心里真覺得有個永別的愛人,在那永別了的陸地上面受著苦難一般地悲痛!  (一九三三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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