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求學時,母親來信說她患了風濕病,手膀抬不起來,連最簡單的螺絲髻兒都盤不成樣,只好把稀稀疏疏的幾根短髮剪去了。我捧著信,坐在寄宿舍窗口淒淡的月光裡,寂寞地掉著眼淚。深秋的夜風吹來,我有點冷,披上母親為我織的軟軟的毛衣,渾身又暖和起來。可是母親老了,我卻不能隨侍在她身邊,她剪去了稀疏的短髮,又何嘗剪去滿懷的悲緒呢! 

不久,姨娘因事來上海,帶來母親的照片。三年不見,母親已白髮如銀。我呆呆地凝視著照片,滿腔心事,卻無法向眼前的姨娘傾訴。她似乎很體諒我思母之情,絮絮叨叨地和我談著母親的近況。說母親心臟不太好,又有風濕病,所以體力已不大如前。我低頭默默地聽著,想想她就是使我母親一生鬱鬱不樂的人,可是我已經一點都不恨她了。因為自從父親去世以後,母親和姨娘反而成了患難相依的伴侶,母親早已不恨她了。我再仔細看看她,她穿著灰布棉袍。鬢邊戴著一朵白花,頸後垂著的再不是當年多采多姿的鳳凰髻或同心髻,而是一條簡簡單單的香蕉卷。她臉上脂粉不施,顯得十分哀戚,我對她不禁起了無限憐憫。因為她不像我母親是個自甘淡泊的女性,她隨著父親享受了近二十年的富貴榮華,一朝失去了依傍,她的空虛落寞之感,將更甚於我母親吧。

 

來台灣以後,姨娘已成了我唯一的親人,我們住在一起有好幾年。在日式房屋裡的長廊裡,我看她坐在玻璃窗邊梳頭。她不時用拳頭捶著肩膀說:「手酸得很,真是老了。」老了,她也老了。當年如雲的青絲,如今也漸漸落去,只剩了一小把,且已夾有絲絲白髮。想起在杭州時,她和母親背對著背梳頭,彼此不交一語的仇視日子,轉眼都成過去。人世間,什麼是愛,什麼是恨呢?母親已去世多年,垂垂老去的姨娘,亦終歸走向同一個渺茫不可知的方向,她現在的光陰,比誰都寂寞啊。 

我怔怔地望著她,想起美麗的橫愛司髻,我說:「讓我來替你梳個新的式樣吧。」她愀然一笑說:「我還要那樣時髦幹什麼,那是你們年輕人的事了。」 

我能長久年輕嗎?她說這話,一轉眼又是十多年了,我也早已不年輕了。對於人世的愛、憎、貪、癡,已木然無動於衷。母親去我日遠,姨娘的骨灰也已寄存在寂寞的寺院中。這個世界,究竟有什麼是永久的,又有什麼是值得認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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