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人論詞,每多揚北宋而抑南宋。掇拾一二膚淺美國人牙慧的稗販博士固不必說;即高明如王靜安先生,亦一再以白石詞"如霧里看花"為憾。推其原因,不外囿於我國從前"詩言志"說,或歐洲近代隨著浪漫派文學盛行的"感傷主義"等成見,而不能體會詩底絕對獨立的世界—"純詩" (Poesie Pure) 底存在。

所謂純詩,便是摒除一切客觀的寫景,敘事,說理以至感傷的情調,而純粹憑借那構成它底形體的原素—音樂和色彩—產生一種符咒似的暗示力,以喚起我們感官與想像底感應,而超度我們底靈魂到一種神遊物表的光明極樂的境域。像音樂一樣,它自己成為一個絕對獨立,絕對自由,比現世更純粹,更不朽的宇宙;它本身底音韻和色彩底密切混合便是它底固有的存在理由。

這並非說詩中沒有情緒和觀念;詩人在這方面的修養且得比平常深一層。因為它得化煉到與音韻色彩不能分辨的程度,換言之,只有散文不能表達的成分才可以入詩—才有化為詩體之必要。即使這些情緒或觀念偶然在散文中出現,也仿彿是還未完成的詩,在期待著撈底音樂與圖畫的衣裳。

這純詩運動,其實就是象徵主義底後身,濫觴於法國底波特萊爾,奠基於馬拉美,到梵樂希而造極。

我國舊詩詞中純詩並不少 (因為這是詩底最高境,是一般大詩人所必到的,無論有意與無意) ;姜白石底詞可算是最代表中的一個。不信,試問還有比"暗香","疏影","燕雁無心","五湖舊約"等更能引我們進一個冰清玉潔的世界,更能度給我們一種無名的美底顫慄麼?

文藝底欣賞是讀者與作者間精神底交流與密契:讀者底靈魂自鑒於作者靈魂底鏡里。


覺得一首詩或一件藝術品不好有兩個可能的因素:作品趕上我,或我趕不上作品。

一般讀者,尤其是批評家卻很少從後一層著想。


只有細草幽花是有目共賞—用不著費力便可以領略和享受的。欲窮崇山峻嶺之勝,就非得自己努力,一步步攀登,探討和體會不可。

其實即細草幽花也須有目才能共賞。

許多人,雖然自命為批評家,卻是心盲,意盲和識盲的。

正如許多物質或天體的現象只在顯微鏡或望遠鏡審視下才顯露:最高,因而最深微的精神活動也需要我們意識底更大的努力與集中才能發現。而一首詩或一件藝術品底偉大與永久,卻和它蘊含或啟示的精神活動底高深,精微,與茂密成正比例的。

批評家底任務便是在作品里分辨,提取,和闡發這種種原素—依照英國批評家沛德 (Pater) 底意見。

中國今日的批評家卻太聰明了。看不懂或領會不到的時候,只下一個簡單嚴厲的判詞:"搗鬼!弄玄虛!"這樣做自然省事得多了。

可憐的故步自封的批評家呀,讓我借哥德《浮士德》這幾句話轉贈給你罷:


靈界底門徑並沒有封埋;
你底心死了,你底意閉了!
起來,門徒!起來不輟不怠
在晨光中滌蕩你底塵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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