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偶爾遠行》攀登島上第二峰

天陰,刮著風,後來又下起了小雪。何悄悄問我:“出去走走嗎?”我猶豫:“風這麽大,還出去?”可是,一會兒他還是來叫我了。我說,把濱鴻也叫上吧。他說,已經叫了。在壞天氣,總是我們三人出去。

我們向南。有兩個選擇:去南海岸,或登山。天色灰蒙蒙,能見度低,到了海邊也看不見什麽,我們決定登山。這座山海拔150余米,是喬治王島上的第二峰,離長城站不遠,被中國人命名為山海關。海中那個島叫鼓浪嶼,後邊那個湖叫西湖,諸如此類,可見思鄉之心切,也可見想象力之貧乏。

到了半坡,風更大,直不起腰。腳下是積雪或碎石。風從東面吹來,眼看著東邊黑壓壓的雲在向我們逼近。漫天皆烏雲,剛才露出的一小塊青天已經消隱。

繼續朝上爬。真正是爬,坡越來越陡,踩在腳下的碎石很容易滑落,必須手腳並用。

終於到了頂端。一只賊鷗立在最高處,飛出去,又飛回來。那里是它的窩。幾尺見方的山頂還有兩個廢棄了的賊鷗窩,是凹下的碎石坑,里面的石頭已被賊鷗的分泌物染成了褐色。我用碎石壘了一個紀念碑,在旁邊躺下。一躺下,風就沒了,被擋在了我背後的那塊大石之外。

回到住地,雪下得更大了。回頭看那座我們剛攀登過的山,山頂已隱在迷霧之中。

為了躲風,換了一個方向下山。舉目四望,山丘起伏,到處積雪,一片白茫茫。我已不辨方向,但何始終胸有成竹地走在前面。平時常見他神情恍惚,想不到他會有這麽好的方位感。 周國平《偶爾遠行》島上地球村

三天前的晚上,為了慶祝中國智利建交三十周年,長城站請智利站的人員來聚餐。今天晚上,智利站回請,申明規模對等,意味著有少數人不能出席。這對於我是正中下懷,我可以合法地逃避一次應酬了。

在地球上,若要體會一下地球村的滋味,應該來這個島上。在島上未被冰蓋復蓋的地區內,分布著若干個國家的站。在這些站與站之間,沒有國界,來往無須簽證。據我不多幾天所見,站與站之間的來往十分頻繁。我們站上常有別站人員成群結隊來吃飯,來得最多的是智利人和俄羅斯人。我們有時也去別站參加活動。到達的第二天,我們就去智利站參加了以色列大使在那里舉辦的一個宣傳耶路撒冷的活動。曾經問智利站的一個軍官,在這里是否感到寂寞,他笑了,說:比起在智利本土,這里熱鬧得多了。看來,外交活動是這里各站的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這里原是無人地區,而現在,不同國家的人被派到這里,為了生存,也為了排遣寂寞,反而有了比別處更緊密的人際關系。1-23

外交從來受利益的驅動,在這里也不例外,不過由於以非官方的形式出現,顯得比較有人情味。譬如說,我們之所以和智利站、俄羅斯站最熱乎,不僅因為他們是緊鄰,更是出於自身生存的需要。智利是地球上的小國,在這個島上卻儼然大國,站上設施齊備,我們必須依靠他們的機場和郵局,否則與外界的交通和通信就會斷絕。俄羅斯站有兩輛破舊的裝甲車,能在厚雪中行駛,我們時常借用,他們倒也有求必應,我們開玩笑說那是我們的公共汽車。

昨天下午,窗外突然馬達聲轟鳴,透過窗戶看,是一架直升機降落到了站區的空地上。一架嶄新的很漂亮的紅色直升機。有一個人從機上下來,很快又回到機上,飛機離去了。我聽見走廊上有說話聲,原來人文學者們都聚在走廊的小窗口旁,拿著照相機、攝像機之類,正在興奮地議論。那是烏拉圭站的直升機,來送一封信,內容是接受邀請,當天晚上來長城站吃飯。我笑了,說:我們真成了鄉下人,外面一有動靜,就興奮得不行。

在這喬治王島上,中國站的確是鄉下。我們上一次智利站,恰如進一次城。我們看直升飛機,就像鄉下人看火車。我們常常請別站的人吃飯,正是鄉下人巴結城里親戚的心態。

如果忽略周圍的景物——那些天天看見的海、島、雪、石頭是很容易被忽略的,只成了不變的布景——那麽,我真覺得自己是來到了一個閉塞的山村,因為閉塞,村民們便熱衷於鄰近村落之間的串門。我們開會也非常像村里的會議,無非是安排勞動和飲食起居。當生活的全部內容是日常生活本身之時,的確就是地道的村民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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