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功曹是張署,和韓愈同被貶到邊遠的南方,順宗即位。只奉命調到近一些的江陵做個小官兒,還不得回到長安去,因此有了這一番冤苦的話。這是張署的話,也是韓愈的話。但是詩裏卻接著說:

君歌且休聽我歌,

我歌今與君殊科。

韓愈自己的歌只有三句:

一年明月今宵多,

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飲奈明何!

他說認命算了,還是喝酒賞月罷。這種達觀其實只是苦情的偽裝而已。前一段“歌”雖然辭苦聲酸,倒是貨真價實,並無過分之處,由那“聲酸”知道吟詩的確有一種悲涼的聲調,而所謂“歌”其實只是諷詠。大概漢朝以來不像春秋時代一樣,士大夫已經不會唱歌,他們大多數是書生出身,就用諷詠或吟誦來代替唱歌。他們——尤其是失意的書生——

的苦情就發泄在這種吟誦或朗誦裏。

戰國以來,唱歌似乎就以悲哀為主,這反映著動亂的時代。《列子·湯問》篇記秦青“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雲”,又引秦青的話,說韓娥在齊國雍門地方“曼聲哀哭,一裏老幼悲愁垂涕相對,三日不食”,後來又“曼聲長歌,一裏老幼,善躍捨瑁ツ蘢越薄U飫鎪島鶿淙荒艹У母瑁*也能唱快樂的歌,但是和秦青自己獨擅悲歌的故事合看,就知道還是悲歌為主。再加上齊國杞梁的妻子哭倒了城的故事,就是現在還在流行的孟姜女哭倒長城的故事,悲歌更為動人,是顯然的。書生吟誦,聲酸辭苦,正和悲歌一脈相傳。但是聲酸必須辭苦,辭苦又必須情苦;若是並無苦情,只有苦辭,甚至連苦辭也沒有,只有那供人酸鼻的聲調,那就過了分,不但不能動人,反要遭人嘲弄了。書生往往自命不凡,得意的自然有,卻只是少數,失意的可太多了。所以總是嘆老嗟卑,長歌當哭,哭喪著臉一副可憐相。朱子在《楚辭辨證》裏說漢人那些模仿的作品“詩意平緩,意不深切,如無所疾痛而強為呻吟者”。“無所疾痛而強為呻吟”就是所謂“無病呻吟”。後來的嘆老嗟卑也正是無病呻吟。有病呻吟是緊張的,可以得人同情,甚至叫人酸鼻,無病呻吟,病是裝的,假的,呻吟也是裝的,假的,假裝可以酸鼻的呻吟,酸而不苦像是醜角扮戲,自然只能逗人笑了。

蘇東坡有《贈詩僧道通》的詩:

雄豪而妙苦而腴,

只有琴聰與蜜殊。

語帶煙霞從古少,

氣含蔬筍到公無。……

查慎行註引葉夢得《石林詩話》說:

近世僧學詩者極多,皆無超然自得之趣,往往掇拾摹仿士大夫所殘棄,又自作一種體,格律尤俗,謂之“酸餡氣”。子瞻……嘗語人雲,“頗解‘蔬筍’語否?為無‘酸餡氣’也。”聞者無不失笑。

東坡說道通的詩沒有“蔬筍”氣,也就沒有“酸餡氣”,和尚修苦行,吃素,沒有油水,可能比書生更“寒”更“瘦”;一味反映這種生活的詩,好像酸了的菜饅頭的餡兒,幹酸,吃不得,聞也聞不得,東坡好像是說,苦不妨苦,只要“苦而腴”,有點兒油水,就不至於那麼撲鼻酸了。這酸氣的“酸”還是從“聲酸”來的。而所謂“書生氣味酸”該就是指的這種“酸餡氣”。和尚雖苦,出家人原可“超然自得”,卻要學吟詩,就染上書生的酸氣了。書生失意的固然多,可是嘆老嗟卑的未必真的窮苦就無聊,無聊就作成他們的“無病呻吟”了。宋初西昆體的領袖楊億譏笑杜甫是“村夫子”,大概就是嫌他嘆老嗟卑的太多。但是杜甫“竊比稷與契”,嗟嘆的其實是天下之大,決不止於自己的雞蟲得失。楊億是個得意的人,未免忘其所以,才說出這樣不公道的話。可是像陳師道的詩,嘆老嗟卑,吟來吟去,只關一己,的確叫人膩味。這就落了套子,落了套子就不免有些“無病呻吟”,也就是有些“酸”了。

道學的興起表示書生的地位加高,責任加重,他們更其自命不凡了,自嗟自嘆也更多了。就是眼光如豆的真正的“村夫子”或“三家村學究”,也要哼哼唧唧的在人面前賣弄那背得的幾句死書,來嗟嘆一切,好搭起自己的讀書人的空架子。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似乎是個更破落的讀書人,然而“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人家說他偷書,他卻爭辯著,“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麼?”“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君子固窮’,什麼‘者乎’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孩子們看著他的茴香豆的碟子。

孔乙己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彎下腰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於是這一群孩子都在笑聲裏走散了。

破落到這個地步,卻還只能“滿口之乎者也”,和現實的人民隔得老遠的,“酸”到這地步真是可笑又可憐了。“書生本色”雖然有時是可敬的,然而他的酸氣總是可笑又可憐的。最足以表現這種酸氣的典型,似乎是戲台上的文小生,尤其是昆曲裏的文小生,那哼哼唧唧、扭扭捏捏、搖搖擺擺的調調兒,真夠“酸”的!這種典型自然不免誇張些,可是許差不離兒罷。

向來說“寒酸”、“窮酸”,似乎酸氣老聚在失意的書生身上。得意之後,見多識廣,加上“一行作吏,此事便廢”,那時就會不再執著在書上,至少不至於過分的執著在書上,那“酸氣味”是可以多多少少“洗”掉的。而失意的書生也並非都有酸氣。他們可以看得開些,所謂達觀,但是達觀也不易,往往只是偽裝。他們可以看遠大些,“梗概而多氣”是雄風豪氣,不是酸氣。至於近代的知識分子,讓時代逼得不能讀死書或死讀書,因此也就不再執著那些古書。文言漸漸改了白話,吟誦用不上了;代替吟誦的是又分又合的朗誦和唱歌。最重要的是他們看清楚了自己,自己是在人民之中,不能再自命不凡了。他們雖然還有些閑,可是要“常得無事”卻也不易。他們漸漸丟了那空架子,腳踏實地向前走去。早些時還不免帶著感傷的氣氛,自愛自憐,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這也算是酸氣,雖然念誦的不是古書而是洋書。可是這幾年時代逼得更緊了,大家只得抹幹了鼻涕眼淚走上前去。這才真是“洗盡書生氣味酸”了。

1947年11月15日作。

(原載1947年11月29日《世紀評論》第2卷第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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