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香屑 第一爐香(二)

兩人橫穿過草地,看看走近了那盤花綠漆的小鐵門。香港地氣潮濕,富家宅第大都建築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因此出了這門,還要爬下螺旋式的百級台階,方才是馬路。睇睇正在抽那門閂,底下一陣汽車喇叭響,睨兒不知從哪兒鉆了出來,斜刺裏掠過薇龍睇睇二人,噔噔噔跑下石級去,口裏一路笑嚷:“少奶回來了!少奶回來了!”睇睇聳了聳肩冷笑道:“芝麻大的事,也值得這樣舍命忘身的,搶著去拔個頭籌!一般是奴才,我卻看不慣那種下賤相!”一扭身便進去了。丟下薇龍一個人呆呆站在鐵門邊;她被睨兒亂哄哄這一陣攪,心裏倒有些七上八下的發了慌。扶了鐵門望下去,汽車門開了,一個嬌小個子的西裝少婦跨出車來,一身黑,黑草帽檐上垂下綠色的面網,面網上扣著一個指甲大小的綠寶石蜘蛛,在日光中閃閃爍爍,正爬在她腮幫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時候像一顆欲墜未墜的淚珠,暗的時候便像一粒青痣。那面網足有兩三碼長,像圍巾似的兜在肩上,飄飄拂拂。開車的看不清楚,似乎是個青年男子,伸出頭來和她道別,她把脖子一僵,就走上台階來了。睨兒早滿面春風迎了上去問道:“喬家十三少爺怎麼不上來喝杯啤酒?”那婦人道:“誰有空跟他歪纏?”

睨兒聽她聲氣不對,連忙收起笑容,接過她手裏的小藤箱,低聲道:“可該累著了!回來得倒早!”那婦人回頭看汽車已經駛開了,便向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罵道:“去便去了,你可別再回來!我們是完了!”睨兒看她是真動了大氣,便不敢再插嘴。那婦人瞅了睨兒一眼,先是不屑對她訴苦的神氣,自己發了一會楞,然後鼻子裏酸酸地笑了一聲道:“睨兒你聽聽,巴巴的一大早請我到海邊去,原來是借我做幌子呢。他要約瑪琳趙,她們廣東人家規矩嚴,怕她父親不答應,有了長輩在場監督,趙家的千金就有了護身符。他打的這種主意,虧他對我說得出口!”睨兒忙不疊跌腳嘆息,罵姓喬的該死。那婦人且不理會她,透過一口氣來接下去說道:“我替人拉攏是常事,姓喬的你不該不把話說明白了,作弄老娘。老娘眼睛裏瞧過的人就多了,人人眼睛裏有了我就不能有第二個人。唱戲唱到私訂終身後花園,反正輪不到我去扮奶媽!吃酒,我不慣做陪客!姓喬的你這小雜種,你爸爸巴結英國人弄了個爵士銜,你媽可是來歷不明的葡萄牙婊子,澳門搖攤場子上數籌碼的。你這猴兒崽子,膽大包天,到老娘面前搗起鬼來了!”一面數落著,把面紗一掀,掀到帽子後頭去,移步上階。

薇龍這才看見她的臉,畢竟上了幾歲年紀,白膩中略透青蒼,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這一季巴黎新擬的“桑子紅”。薇龍卻認識那一雙似睡非睡的眼睛,父親的照相簿裏珍藏著一張泛了黃的“全家福”照片,裏面便有這雙眼睛。美人老去了,眼睛卻沒老。薇龍心裏一震,臉上不由熱辣辣起來。再聽睨兒跟在姑母後面問道:“喬家那小子再俏皮也俏皮不過您。難道您真陪他去把趙姑娘接了出來不成?”那婦人這才眉飛色舞起來,道:“我不見得那麼傻!他在汽車上一提議,我就說:”好吧,去接她,但是三個人怪僵的,你再去找一個人來。‘他倒讚成,可是他主張先接了瑪琳趙再邀人,免得二男二女,又讓趙老爺瞎疑心。我說:“我們順手牽羊,拉了趙老太爺來,豈不是好?我不會遊泳,趙老太爺也不會,躺在沙灘上曬曬太陽,也有個伴兒。’姓喬的半天不言語,末了說:”算了罷!還是我們兩個人去清靜些。‘我說:“怎麼啦?’他只悶著頭開車;我看看快到淺水灣了,推說中了暑,逼著他一口氣又把車開了回來,累了他一身大汗,要停下來喝瓶汽水,我也不許;總算出了一口氣。”睨兒拍手笑道:“真痛快!少奶擺布得他也夠了!只是一件,明兒請客,想必他那一份帖子是取消了,還得另找人補缺吧?請少奶的示。”那婦人偏著頭想了一想道:“請誰呢?這批英國軍官一來了就算計我的酒,可是又不中用,喝多了就爛醉如泥。哦!你給我記著,那陸軍中尉,下次不要他上門了,他喝醉了盡粘著睇睇胡調,不成體統!”睨兒連聲答應著。那婦人又道:“喬誠爵士有電話來沒有?”睨兒搖了搖頭笑道:“我真是不懂了:從前我們爺在世,喬家老小兩三代的人,成天電話不斷,鬼鬼祟祟地想盡方法,給少奶找麻煩,害我們底下人心驚肉跳,只怕爺知道了要惱。如今少奶的朋友都是過了明路的了,他們反而一個個拿班做勢起來!”那婦人道:“有什麼難懂的?賊骨頭脾氣罷了!必得偷偷摸摸的,才有意思!”睨兒道:“少奶再找個合適的人嫁了,不怕他們不眼紅!”那婦人道:“呸!又講呆話了。我告訴你——”說到這裏,石級走完了,見鐵門邊有生人,便頓住了口。薇龍放膽上前,叫了一聲姑媽。她姑媽梁太太把下巴頦兒一擡,瞇著眼望了她一望。

薇龍自己報名道:“姑媽,我是葛豫琨的女兒。”梁太太劈頭便問道:“葛豫琨死了麼?”

薇龍道:“我爸爸托福還在。”梁太太道:“他知道你來找我麼?”薇龍一時答不出話來,梁太太道:“你快請罷,給他知道了,有一場大鬧呢!我這裏不是你走動的地方,倒玷辱了你好名好姓的!”薇龍賠笑道:“不怪姑媽生氣,我們到了香港這多時,也沒有來給姑媽請安,實在是該死!”梁太太道:“喲!原來你今天是專程來請安的!我太多心了,我只當你們無事不登三寶殿,想必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當初說過這話:有一天葛豫琨壽終正寢,我乖乖地拿出錢來替他買棺材。他活一天,別想我借一個錢!”被她單刀直入這麼一說,薇龍到底年輕臉嫩,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原是濃濃的堆上一臉笑,這時候那笑便凍在嘴唇上。睨兒在旁,見她窘得下不來台,心有不忍,笑道:“人家還沒有開口,少奶怎麼知道人家是借錢來的?可是古話說的,三年前被蛇蛟了,見了條繩子也害怕!葛姑娘您有所不知,我們公館裏,一年到頭,川流不息的有親戚本家同鄉來打抽豐,少奶是把膽子嚇細了。姑娘您別性急,大遠地來探親,娘兒倆也說句體己話兒再走。你且到客廳裏坐一會,讓我們少奶歇一歇,透過這口氣來,我自會來喚你。”梁太太淡淡的一笑道:“聽你這丫頭,竟替我賠起禮來了。你少管閑事罷!也不知你受了人家多少小費!”睨兒道:“呵喲!就像我眼裏沒見過錢似的!你看這位姑娘也不像是使大錢的人,只怕還買不動我呢!”睨兒雖是一片好意給薇龍解圍,這兩句話卻使人難堪,薇龍勉強微笑著,臉上卻一紅一白,神色不定。睨兒又湊在梁太太耳朵邊唧唧噥噥說道:“少奶,你老是忘記,美容院裏馮醫生囑咐過的,不許皺眉毛,眼角容易起魚尾紋。”梁太太聽了,果然和顏悅色起來。睨兒又道:“大毒日頭底下站著,仔細起雀斑!”一陣風把梁太太撮哄到屋裏去了。

薇龍一個人在太陽裏立著,發了一回呆,腮頰曬得火燙;滾下來的兩行淚珠,更覺得冰涼的,直涼進心窩裏去。擡起手背來揩了一揩,一步懶似一步地走進回廊,在客室裏坐下。

心中暗想:“姑媽在外面的名聲原不很幹凈,我只道是造謠言的人有心糟踏寡婦人家,再加上梁季騰是香港數一數二的闊人,姑母又是他生前的得意人兒,遺囑上特別派了一大註現款給她,房產在外,眼紅的人多,自然更說不出好話來。如今看這情形,竟是真的了!我平白來攪在渾水裏,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黃河裏也洗不清!我還得把計劃全盤推翻,再行考慮一下。可是這麼一來,今天受了這些氣,竟有些不值得!把方才那一幕細細一想,不覺又心酸起來。葛家雖是中產之家,薇龍卻也是嬌養慣的,哪裏受過這等當面搶白,自己正傷心著,隱隱地聽得那邊屋裏有人高聲叱罵,又有人摔門,又有人抽抽咽咽地哭泣。一個小丫頭進客廳來收拾喝殘了的茶杯,另一個丫頭便慌慌張張跟了進來,扯了扯她的袖子,問道:”少奶和誰發脾氣?“這一個笑道:”罵的是睇睇,要你嚇得這樣做什麼?“那一個道:”是怎樣鬧穿的?“這一個道:”不仔細。請喬誠爵士請不到,查出來是睇睇陪他出去過幾次,人家樂得叫她出去,自然不必巴巴的上門來挨光了。“她們嘰嘰咕咕說著,薇龍兩三句中也聽到了一句。只見兩人端了茶碗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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