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香屑 第一爐香(三)

薇龍一擡眼望見鋼琴上面,寶藍瓷盤裏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蒼綠的厚葉子,四下裏探著頭,像一窠青蛇,那枝頭的一撚紅,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後門簾一動,睨兒笑嘻嘻走了出來。薇龍不覺打了個寒噤。睨兒向她招了招手,她便跟著走進穿堂。睨兒低聲笑道:“你來得不巧,緊趕著少奶發脾氣。回來的時候,心裏就不受用,這會兒又是家裏這個不安分的,犯了她的忌,兩面夾攻,害姑娘受了委屈。”薇龍笑道:“姐姐這話說重了!我哪裏就受了委屈?長輩奚落小孩子幾句,也是有的,何況是自己姑媽,骨肉至親?就打兩下也不礙什麼。“睨兒道:”姑娘真是明白人。“一引把她引進一間小小的書房裏,卻是中國舊式布置,白粉墻,地下鋪著石青漆布,金漆幾案,大紅綾子椅墊,一色大紅綾子窗簾,那種古色古香的綾子,薇龍這一代人,除了做被面,卻是少見。地下擱著一只二尺來高的景泰藍方樽,插的花全是小白骨嘟,粗看似乎晚香玉,只有華南住久的人才認識是淡巴菇花。

薇龍因為方才有那一番疑慮,心裏打算著,來既來了,不犯著白來一趟,自然要照原來計劃向姑母提出要求,依不依由她。她不依,也許倒是我的幸運。這麼一想,倒坦然了。四下裏一看,覺得這間屋子,俗卻俗得妙。梁太太不端不正坐在一張金漆交椅上,一條腿勾住椅子的扶手,高跟織金拖鞋蕩悠悠地吊在腳趾尖,隨時可以啪的一聲掉下地來。她頭上的帽子已經摘了下來,家常紮著一條鸚哥綠包頭,薇龍忍不住要猜測,包頭底下的頭發該是什麼顏色的,不知道染過沒有?薇龍站在她跟前,她似乎並不知道,只管把一把芭蕉扇子闔在臉上,仿佛是睡著了。

薇龍趔趄著腳,正待走開,梁太太卻從牙縫裏迸出兩個字來道:“你坐!”以後她就不言語了,好像等著對方發言。薇龍只得低聲下氣說道:“姑媽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兒,我在你跟前扯謊也是白扯。我這都是實話:兩年前,因為上海傳說要有戰事,我們一家大小避到香港來,我就進了這兒的南英中學。現在香港生活程度一天一天的漲,我爸爸的一點積蓄,實在維持不下去了。同時上海時局也緩和了下來,想想還是回上海。可是我自己盤算著,在這兒書念得好好的,明年夏天就能夠畢業了,回上海,換學堂,又要吃虧一年。可是我若一個人留在香港,不但生活費要成問題,只怕學費也出不起了。我這些話悶在肚子裏,連父母面前也沒講;講也是白講,徒然使他們發愁。我想來想去,還是來找姑媽設法。”

梁太太一雙纖手,搓得那芭蕉扇柄的溜溜地轉,有些太陽光從芭蕉筋紋裏漏進來,在她臉上跟著轉。她道:“小姐,你處處都想到了,就是沒替我設身處地想一想。我就是願意幫忙,也不能幫你的忙;讓你爸爸知道了,準得咬我誘拐良家女子。我是你家什麼人?——自甘下賤,敗壞門風,兄弟們給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給姓梁的做小,丟盡了我娘家那破落戶的臉。嚇!越是破落戶,越是茅廁裏磚頭,又臭又硬。你生晚了,沒趕上熱鬧,沒聽得你爸爸當初罵我的話哩!”薇龍道:“爸爸就是這書呆子脾氣,再勸也改不了。說話又不知輕重,難怪姑媽生氣。可是事隔多年,姑媽是寬宏大量的,難道還在我們小孩子身上計較不成?”梁太太道:“我就是小性兒!我就是愛嚼這陳谷子爛芝麻!我就是忘不了他說的那些話!”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裏篩入幾絲黃金色的陽光,拂過她的嘴邊,正像一只老虎貓的須,振振欲飛。

薇龍賠笑道:“姑媽忘不了,我也忘不了。爸爸當初造了口舌上的罪過,姑媽得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姑媽把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您的孩子,以後慢慢地報答您!”梁太太只管把手去撕芭蕉扇上的筋紋,撕了又撕。薇龍猛然省悟到,她把那扇子擋著臉,原來是從扇子的漏縫裏盯眼看拋約耗兀〔揮傻煤熗肆場A禾太的手一低,把扇子徐徐叩著下頦,問道:“你打算住讀?”薇龍道:“我家裏搬走了,我想我只好住到學校裏去。我打聽過了,住讀並不比走讀貴許多。”梁太太道:“倒不是貴不貴的話。你跟著我住,我身邊多個人,陪著我說說話也好。橫豎家裏有汽車,每天送你上學,也沒有什麼不便。”薇龍頓了一頓方道:“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梁太太道:“只是一件,你保得住你爸爸不說話麼?我可擔不起這離間骨肉的罪名。”薇龍道:“我爸爸若有半句不依,我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見姑媽。”梁太太格格笑道:“好罷!我隨你自己去編個謊哄他。可別圓不了謊!”薇龍正待分辯說不打算扯謊,梁太太卻岔開問道:“你會彈鋼琴麼?”薇龍道:“學了兩三年;可是手笨,彈得不好。”梁太太道:“倒也不必怎樣高明,揀幾支流行歌曲練習練習,人人愛唱的,能夠伴奏就行了。英國的大戶人家小姐都會這一手,我們香港行的是英國規矩。我看你爸爸那古董式的家教,想必從來不肯讓你出來交際。他不知道,就是你將來出了閣,這些子應酬工夫也少不了的,不能一輩子不見人。你跟著我,有機會學著點,倒是你的運氣。”她說一句,薇龍答應一句。梁太太又道:“你若是會打網球,我練習起來倒有個伴兒。”薇龍道:“會打。”梁太太道:“你有打網球的衣服麼?”薇龍道:“就是學校裏的運動衣。”梁太太道:“惡!我知道,老長的燈籠褲子,怪模怪樣的,你拿我的運動衣去試試尺寸,明天裁縫來了,我叫他給你做去。”便叫睨兒去尋出一件鵝黃絲質襯衫,鴿灰短褲;薇龍穿了覺得太大,睨兒替她用別針把腰間折了起來。梁太太道:“你的腿太瘦了一點,可是年輕的女孩子總是瘦的多。”薇龍暗暗擔著心事,急欲回家告訴父母,看他們的反應如何,於是匆匆告了辭,換了衣服,攜了陽傘,走了出來,自有小丫頭替她開門。睨兒特地趕來,含笑揮手道:“姑娘好走!”那一份兒殷勤,又與前不同了。薇龍沿著路往山下走,太陽已經偏了西,山背後大紅大紫,金綠交錯,熱鬧非凡,倒像雪茄煙盒蓋上的商標畫,滿山的棕櫚,芭蕉,都被毒日頭烘焙得幹黃松鬈,像雪茄煙絲。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黃昏只是一剎那。這邊太陽還沒有下去,那邊,在山路的盡頭,煙樹迷離,青溶溶的,早有一撇月影兒。薇龍向東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頭肥胸脯的白鳳凰,棲在路的轉彎處,在樹椏叉裏做了窠。越走越覺得月亮就在前頭樹深處,走到了,月亮便沒有了。薇龍站住了歇了一會兒腳,倒有點惘然。再回頭看姑媽的家,依稀還見那黃地紅邊的窗欞,綠玻璃窗裏映著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蓋著綠色的琉璃瓦,很有點像古代的皇陵?/p>

薇龍自己覺得是《聊齋志異》裏的書生,上山去探親出來之後,轉眼間那貴家宅第已經化成一座大墳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變了墳,她也許並不驚奇。她看她姑母是個有本領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時代的巨輪,在她自己的小天地裏,留住了滿清末年的淫逸空氣,關起門來做小型慈禧太後。薇龍這麼想著:“至於我,我既睜著眼走進了這鬼氣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誰去?可是我們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外頭人說閑話,盡他們說去,我念我的書。將來遇到真正喜歡我的人,自然會明白的,決不會相信那些無聊的流言。”她那天回去仔細一盤算,父親面前,謊是要扯的,不能不和母親聯絡好了,上海方面埋個伏線,聲氣相通,謊話戳穿的機會少些。主意打定,便一五一十告訴了母親,她怎樣去見了姑母,姑母怎樣答應供給學費,並留她在家住,卻把自己所見所聞梁太太的家庭狀況略過了。她母親雖然不放心讓她孤身留在香港,同時也不願她耽誤學業。姑太太從前鬧的那些話柄子,早已事過境遷,成為歷史上的陳跡,久之也就為人淡忘了。如今姑太太上了年紀,自然與前不同,這次居然前嫌冰釋,慷慨解囊,資助侄女兒讀書,那是再好也沒有的事。薇龍的母親原說要親身上門去道謝,薇龍竭力攔住了,推說梁太太這兩天就要進醫院割治盲腸,醫生吩咐靜養,姑嫂多年沒見面,一旦會晤,少不得有一番痛哭流涕,激動了情感,恐怕於病體不宜。葛太太只得罷了,在葛豫琨跟前,只說薇龍因為成績優良,校長另眼看待,為她捐募一個獎學金,免費住讀。葛豫琨原是個不修邊幅的名士脾氣,脫略慣了,不像他太太一般的講究禮數,聽了這話,只誇讚了女兒兩句,也沒有打算去拜見校長,親口謝他造就人才的一片苦心。

葛家老夫婦歸心似箭,匆匆整頓行裝,回掉了房子。家裏只有一個做菜的老媽子,是在上海用了多年的,依舊跟著回上海去。另一個粗做的陳媽是在香港雇的,便開銷了工錢打發她走路。薇龍送了父母上船,天已黑了下來,陳媽陪著她提了一只皮箱,向梁太太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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