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昨晚蘿拉看到莫娜輕輕地從上鋪溜了下來,在寒夜裏,她看似一根瑟瑟發抖的柱子;中央暖氣系統這時已經關閉,畢竟人是熱血動物,這時辰有誰會起來四處走動?蘿拉推開身上的被子,站了起來,跟著莫娜走到黑暗的樓梯平臺。兩個人都光著腳。莫娜身上的睡衣皺巴巴的,好像埃德加·愛倫·坡故事裏人還沒死就出竅的幽魂。蘿拉穿著一套老舊的“奇先生”[2]睡衣,大概有八九年的歷史,她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迷戀這套睡衣,就像沒了理智一般。
上衣洗得縮了水,罩不住全身,露出了圓圓的小肚皮,上頭的“懶洋洋先生”幾乎快洗沒了,剩下一團顏色,模模糊糊的;睡褲的褲腿只到小腿肚的中間,腰間的松緊帶已經斷了,她每走幾步都要用手提一下褲子。天上掛著半圓的月亮,在樓梯平臺處,她看到了姐姐的臉,煞白煞白的,有月亮的陰影,月亮的凹坑,顯得神秘而遙遠。莫娜正要下樓去,到電腦前取消超市的訂單。
莫娜到了父親的辦公室,坐在了他的寫字椅上。她沒穿鞋襪,腳後跟在地毯上磨蹭著,借著摩擦力把椅子轉到了桌前。電腦是專供父親工作用的。父親事先就警告過她們這點,而且還說,她們的母親當年會考十門課全過,除了筆和紙外什麼也不用;她們可以使用電腦,但必須受到嚴格監控;當然她們也可以去公共圖書館上網。
莫娜在桌面上打開了食物訂單。她用口形向妹妹暗示道:“不要跟她講!”
母親很快就會發現的。食物還是會送來。少有例外的時候。莫娜似乎不懂得從中吸取教訓。她跟蘿拉說:“你怎麼就能受得了當肥妹?你才十一歲啊。”
莫娜一臉專註地坐在桌前,一邊耐心地搜索被禁止的網站,一邊前俯後仰地搖晃著轉椅。蘿拉看了會兒,準備轉身回去睡覺,為了不讓睡褲掉下來,她兩只手都按著自己的腰部。忽然,她聽到身後姐姐的叫聲,有點不尋常,但又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她趕緊轉身。“莫娜?你叫什麼?”
有那麼半晌,她們都不明白在屏幕上看到了什麼:是人還是動物?她們看清楚了,那是個人,女人。她四肢著地趴著。全身一絲不掛。脖子上套了個金屬項圈。項圈上還掛著一條鎖鏈。
蘿拉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裏,雙手還按著睡褲的腰部。一個男的正拽著鏈子,但沒出現在鏡頭裏。他的影子落在墻上。那女的看起來像只小靈狗。她的身體白得晃眼。她的臉很模糊,讀不出是什麼表情。你無法認清她是誰。她可能是你認識的某個人。
“快播放,”蘿拉說,“往下看。”
莫娜的手指停頓了一下。“工作!他平常是坐在這裏工作!”她瞟了妹妹一眼,“你還是跟懶洋洋先生待在一起吧,這樣更安全點。”
“播吧,”蘿拉說,“一起看。”
但是莫娜還是把人像刪除了。屏幕瞬間黑了一下。她的一只手摩挲著胸前的肋骨,心臟跳動的地方。另一只手在鍵盤上跳躍著;她把食物訂單調了出來。她在上面掃了一圈,添了狗糧,是那家超市自有的品牌。“我會因為我的虛擬寵物,”蘿拉說,“被大人罵死的。”莫娜聳了聳肩。
然後,她們躺回到了床上,對著黑暗小聲嘀咕著,就像她們小時候那樣。莫娜說,他會說自己是無意中碰到的。也許真是這樣,蘿拉說,而莫娜沒有做回應。蘿拉納悶母親會不會知道這個。她說,這樣會把警察給引過來的。如果他們來了把他抓走怎麼辦?如果他要去坐牢的話,我們家裏就沒人賺錢了。
莫娜說:“這不算什麼罪行。狗刨而已。女人脫光了衣服,學狗刨。我想如果不是讓小孩子學狗刨,就不算犯罪。”
蘿拉說:“她做這個有錢賺嗎?還是有人強迫她這麼做的?”
“她還有可能吸毒!傻婊子!”莫娜很憤怒,一個女人或者女孩子怎麼可以為了錢財或者因為恐懼,趴得像畜生似的,等著男人來侮辱她?“我很冷。”她說。蘿拉能聽到她的牙齒上下打架。一股寒流從莫娜的體外掃向體內,流向了深處的器官,就這樣,莫娜全身僵住了;她的心噗噗地跳著,一顆冷而硬的心。她的手覆到了心臟上面。她的身體蜷成了一團,膝蓋抵著下巴。
“如果他們把他關進監獄,”蘿拉說,“你就可以替我們賺錢。你可以去參加‘畸人秀’。”
十一月:貝塔姹婭醫生從護療中心過來,跟家人討論毛發的問題。這情況確實會發生,她說。這東西的名字叫“拉努古”[3]。噢,這情況確實會發生,很遺憾只能這樣說。她坐在沙發上,坦言道:“我已經拿你們女兒沒有辦法了。”
父親想要莫娜回到護療中心。“我的話只說到這裏,”父親說,“要麼她走,要麼我走。”
貝塔姹婭醫生在眼鏡後面眨著眼睛。“我們的資金現在沒法保障。到下個財政年度之前,我們所受的資助有額度限制。我們只接收病情最緊急的病人。你們繼續每天測她的體重,畫曲線圖。盡量讓她的體重保持穩定,不要再降了。到了春天,如果她的情況還是不妙,我們就有辦法讓她住進來。”
莫娜在沙發上坐著,雙臂交叉著放在鼓鼓的肚子上。她目光茫然地看著四周。任是她去哪裏,她也不要待在這裏。那勺坑爹的奶油,她解釋說,把啥都給毒害了。她無論吃什麼,都不敢相信她吃的就是那什麼,有人動她的食譜,她就沒法做卡路裏曲線圖。她已經答應要好好吃東西,是別人先破壞了協議。當然,這是心照不宣的協議,她說。
“苦口婆心跟她說是沒什麼用的。”父親跟醫生說。接著他模仿起了醫生的聲音:“‘莫娜,你覺得怎麼樣?你想要什麼呢?’你可別再跟我扯什麼人權了。她覺得怎麼樣,一點都不重要。給她鏡子照照,天知道她會在裏面看到什麼。她那腦瓜子裏的想法,誰能猜得到?她就愛想些莫須有的事,還真當親眼看到了!”
蘿拉插了進來。“可是我也親眼看到了啊。”
父母厲聲喝她:“蘿拉,上樓去!”
她生氣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拖著腳步走了出去。他們沒問她:“你想些什麼,蘿拉?你究竟看到了什麼?”
她跟醫生說過,他們從來沒好好聽我說話。我對他們而言,不過是聒噪聲。“我只是想養一只寵物,可是不行,不可能——其他人都能養狗,就蘿拉不行。”
蘿拉被趕了出來,門關了過去,她就站在外面,小聲嘀咕著。她一度舉起了爪子,在門上抓撓著。她嗚嗚地叫著。她用肩膀砰砰地撞著房門,沈悶的聲音,一下又一下。
“我們現在提供家庭療法。”她聽貝塔姹婭醫生說,“你們考慮過這個嗎?”
十二月:聖誕節快樂。
一月:“你打算把我送回護療中心,”莫娜說。
“沒,沒有,”母親說,“哪有的事兒。”
“你剛才在和貝塔姹婭醫生通話。”
“我是在和牙醫打電話。想跟他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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