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甚麼去南方?」
「我為甚麼不去?」

於是我像一朵雲似的,飄到南方來。

佛格奈的小說給我一個模糊的印象:南方好像是沒落了的世家。總是幾根頂天的大柱, 白色的樓, 藍色的池塘, 綠色的林叢, 與主人褪色的夢。

我在路上看到一些這樣的宅第,並看不出沒落的樣子,南方人的面型也似乎安祥而寧靜的多,但也看不出究竟有甚麼夢。

於是, 像一朵雲似的, 我飄到密西西比河的曼斐斯城,飄到綠色如海的小的大學來。

(美國田納西州曼斐斯城Cossitt圖書館[前]及郵政局[後]1906年老照片)


校園的四圍是油綠的大樹,校園的中央是澄明的小池,池旁有一聖母的白色
石雕, 池裏有個聖母的倒影。穿黑衫的修士們在草坪上靜靜的飄動,天上的白雲在池中靜靜的悠遊。

這是個學校呢?還是寺院?我正在一邊問自己時,已經坐在校長的面前了。

我面前是一個紅紅的面龐, 掛著寂寞的微笑;是一襲黑黑的衫影,掛著寂寞的白領。

我在路上時即想出了第一個問他的問題, 怎麼知道我,聘我來教書;
他已先我而說了。

「去年在此是一位杜博士, 我們很喜歡他。他走了。所以請你來。」

「他不喜歡此地嗎?」

「他也喜歡此地, 但他走的原因是因為這裏寂寞。」校長低下了頭。

「寂寞!」我心裏想:「好像這個世界上還有地方不寂寞呢!」

校長已為我找好了房子, 一位修士陪著我走了十分鐘路,走到另一片綠叢,有一石頭壘起的小樓, 猛看去, 像一白色的船在綠海藍天之間緩緩前行。

一位老太太靜靜的開了門,帶我們走到我的住室。

我沒有辦法不喜歡這樣安靜,柔和,潔淨的房子。我安頓下來。

我的房子很像一個花塢,因為牆紙是淺淺的花朵,而窗外卻是油綠的樹葉,在白天, 偶爾有陽光經葉隙穿入,是金色的。在夜晚,偶爾有月光經葉隙洩入,是銀色的。使人感覺如在林下小憩, 時而聞到撲鼻的花香。至於那白色的窗紗,被風吹拂時,更像穿林的薄霧了。

我愛這個小屋。

搬進的當晚,我已經知道了老太太的三代。第二天她又為我溫習一次。在一陣蒼涼的笑聲後,我總是聽到她不改一字的這樣說。

「我大女兒嫁給第一銀行的總裁,我二女兒嫁給皮貨公司的總理,我缺少第三個女兒,不然,我一定有個女婿是美國的總統了。

「我的丈夫是曼城有名的醫生,五年前他死了。我不想賣我這四十年的房子。等我去了以後, 給我兒子, 把他的診所搬到這個房裏來。這兒不是很像個療養院嗎?

「我不論你當什麼教授,我也稱呼你孩子,我是老祖母了。你祖母有我大嗎?我已七十八歲了。」

每天我回來, 她向我背一遍身世。但半月來, 我既未見過她的女兒,更未見過她的兒子,只是禮拜天,似乎有一個小孫來接她去教堂。

每天早晨,我只聽到她在廚房的弄盆碗聲,每天下午我回來,她總是在她屋裏,大嚷一陣。

「我的孩子,桌上有你三封信,三封啊!」

我一邊拆信,一邊上樓,一邊心酸。我每天可以接到一信,而我們的房東老太太正像每個老年人一樣, 在每一年盼望著有一天兒子的聖誕卡片可以和雪花一起飛到房裏來。一年只這麼一次。而有時萬片鵝毛似的雪花,卻竟連一個硬些的卡片也沒有。

這樣大的一所房子,樓下是鋼琴、電視、吊燈、壁爐、雕花的大收音機, 厚絨的沙發, 沉重的桌椅, 點綴得典雅而大方, 每件東西全在訴說它們的過去的光榮,與而今的蕭瑟。

而樓上, 這六七間大房, 出出進進的卻只有兩個生物, 老太太與我。

夜很深了, 老太太還有時敲敲我的門: 「孩子, 夜裏涼, 不要凍著。」

我有時也去敲敲她的門,道聲晚安,我並不怕她寂寞,我實在怕她死在屋裏,而無人知。

如此老太太每天回憶一遍她的過去,我複習一遍她的過去。

其實這個房子與它主人的昔日,不必由老太太每天訴說的。由房內的每件事物,都可以看出一個故事來。

多少年前, 一定是一年輕的醫生, 帶著一美麗的愛人,風塵僕僕的看過很多地方,忽然發現,這綠色的山坡,碧色的叢林,幽美誘人。

於是, 買地、雇工、砍樹、奠基, 把他們夢寐了多年的雲朵裏的小屋,在褐色的地球上建立起來。

這片叢林,自是不再寂寞了。以後除了春天的鳥聲與秋天的蟬聲,還有女人的語聲與孩子的笑聲;除了綠色的葉子,還有花色的衣裳了。

紅木的大床,可以說明這對情侶的愛與眠;灰色的壁爐,可以說明他們的談與笑; 鋼琴是女兒上學時才抬進來的; 燈籠是給兒子過生日才買來的; 為慶祝他們的銀婚, 開了個特別大的晚會, 也同時抬來這厚絨的沙發; 為慶祝他們的金婚, 人家送來這巨幅的油畫, 掛在牆上; 為慶祝他們的鑽婚,才點綴上這雕花盒的老收音機。

以後女兒像蝴蝶一樣的飛去了。兒子又像小兔似的跑走了。燕子來了去了,葉子綠了紅了。時光帶走了逝者如斯的河水, 也帶走了沉睡不起的丈夫。

在鏡光中,她很清楚的看到如霧的金髮,漸漸變成銀色的了。如蘋果似的面龐, 漸漸變成不敢一視了。從樓梯上跑下來的孩子, 是叫媽咪,從門外走來的孩子叫起祖母來了。而逐漸,孩子的語聲也消失了。

這是最幸福的人的一生,然而我卻從她每條蒼老的笑紋裏看出人類整個的歷史,地球上整個的故事來。

這個故事只能告訴我們無邊的寂寞。人們似乎贏得了一切,又似乎又一無所有。草叢間的幼蟲不斷的湧到, 廢墟上的花朵不斷的浮現, 樓上孩子的哭聲,一個跟著一個的到來,然而征不服這永世的寂寞。

人生中, 即使是最得意的人們, 有過英雄的叱吒, 有過成功的殊榮, 有過酒的醇香, 有過色的甘美, 而全像瞬時的燭光, 搖曳在子夜的西風中,最終埋沒在無垠的黑暗裏。

一位哲人說的好,人類的聲音是死板的鈴聲,而人間的面孔是畫廊的肖像。

每一個人,無例外的,在鈴聲中飄來,又在畫廊中飄去。

我看不出有誰比這位老太太再幸福,但我也看不出還有誰比這位老太太再寂寞。

同樣的故事,同樣的戲臺,同樣的演員,同樣的觀眾,人類的滑稽戲在不憚其煩的一演再演。且聽:

「你永遠愛我嗎?」男的問。

「永遠。」女的答。

但請問甚麼叫永遠?

不僅戲中充滿了這些不具意義的句子,而且有些不知所云的句子,用黑字印在白紙上。

東方的紙上說:古有三不朽。

西方的紙上說:不朽的傑作。

但請問,什麼是不朽?

永遠不朽的,只有風聲、水聲,與無涯的寂寞而已。

「你不要著了涼。」老太太又敲我門了。

「謝謝你,我還沒有睡,今夜我想多看些書。」

我翻開吳爾芙的《無家可回》,翻書頁的聲音,在這樣靜夜,清脆得像一顆石子投入湖中。

—— 民國四十六年十月一日於曼城



【關於陳之藩】

1925 年生,字範生,河北省霸州市人,赴美、英留學獲博士學位,並在美國和香港的大學講學,也曾回國在清華大學、台灣大學等校任教。由於在物理、電學等專業領域的著作極為可觀,因此陳之藩曾獲選為英國電機工程學會院士。即使是以理工為其專業,然而他擅寫短篇散文,作品風格極為突出,乃是帶有透徹的理性,並以生活體驗為題材,融入豐富的人生閱歷,深度可見。

【陳之藩代表作品】

《旅美小簡》、《在春風裡》、《劍河倒影》、《一星如月》、《陳之藩散文集》。大部分的文章,都是陳之藩因寂寞而落筆成文的。《旅美小簡》是作於剛到美國費城求學的時候,刻畫了一位遊子思鄉的深情、對於科學的探索,以及對於人生的思考,可說是他青年時的歷程。《在春風裡》寫於曼谷,主要是思念已故的長者、老師、朋友,對於胡適生前的胸襟、見識,表達由衷的深情和敬意。《劍河倒影》作於英國劍橋,寫書生本色、大學精神、學術真諦,以及康橋之美。《一星如月》於香港完成,多是任教香港時對學生的演講。此時的陳之藩,可說正努力傳授著科學與文化的真知。陳之藩的散文很多,但他對於當前變遷所引發的感觸,最是令人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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