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這杯咖啡的溫度剛好》只要讓我看到一雙誠懇無欺的眼睛

春天,西湖,花開滿園。

整個賓館是個小砂嘴,伸入湖中。我的窗子虛懸在水波上,小水鴨在遠近悠遊。

清晨六時,我們走出門來,等一個約好的人。那人是個船夫——其實也不是船夫,應該說他的妻子是個船婦。而他,出於體貼吧!也就常幫著劃船。既然長在西湖邊上,好像人人天生都該是劃船高手似的。

昨天,我們包了他的船一整天。中午去“樓外樓”一起吃清炒蝦仁和叫化雞,請他們夫婦同座同席。他聽說我們想去蘇州,便極力保證他可以替我們去買船票,晚上上船,第二天清早就到蘇州。他說他有關系,絕對可以買到票。

不知為什麼,我就是不能拒絕他。其實,由於有台胞身份,旅館是可以代我們買票的。可是他那麼熱心,不托他買,倒仿佛很見外似的。

說好了,清晨六時他就把票送過來。

西湖之美,明朝人袁中郎早就說過了,一定要在淩晨或月夜,遊客的數目常是美景的殺手。一旦過了清晨九點,西湖只不過是個背景不錯的人口市場罷了。我們原打算接了票立刻趁人少騎腳踏車去逛蘇堤、白堤、六和塔……西湖於我,是個熟得不能再熟的地方——雖然一次也沒來過。但那“斷橋殘雪”、那“南屏晚鐘”、那“曲院風荷”,一一都伴我長大,在書本的扉頁裏……

但現在六點了,那船夫卻沒有來,我們哪裏都不能去。

小鳥在青眼未舒的柳樹梢頭啁啾——那船夫,還不來。

芍藥開了,很香。廣玉蘭白中帶紫,旋滿一樹——那船夫,怎麼還不來?

六點半了。

春日的楓樹紅中帶潤,同樣是紅,但跟深秋的霜葉卻全然不同。唉,六點半了。

木本的海棠花飽滿妖艷,美得讓自己都有點不勝負荷了。七點了,都七點了。

我焦躁起來,和丈夫互相問了我們萬分不想問的問題:“他,會不會拿了我們買船票的錢,就消失了。”

不會吧?我們再等等。錢,其實也不多,合美金大概不到五十元。悲傷的是,我們會不會因此變成可笑的、易於上當的傻瓜?

他是我的同胞,而西湖又這麼美,此刻又是乾坤清朗莊重的春日清晨,我不該起疑心。可是,七點十分了,聽說船夫的父母是基督徒,可是,那又保證什麼?絕美的春晨正一寸寸消失,我怎麼辦?我像個白癡似的站在賓館門口,等一個可能永遠不會出現的人。

七點十五。

他來了!他來了!我叫。丈夫跑出來,我們在門口迎上他。他說,今早因為借不到腳踏車,所以便一直去借,借到現在。

我對他千恩萬謝,他可能以為我謝他是因他代為買票的辛苦。他不知道,我真正感謝的是,他終於出現了,他幫助我免於做一個可鄙的懷疑論者。

那天早上,我們未能把向往已久的風景點一一看完,但幸運的是,我看到了一張可信賴的臉。人活著,總會碰到人,碰到人,就可能受騙。但只要讓我看到一雙誠懇無欺的眼睛,我就可以甘心受人千次誑欺。

畢竟,那是一個美麗的春晨。

——原載1995年8月28日《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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