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尋常的或不尋常的世俗生活之中,有些事情聽來似乎太戲劇化,使人懷疑其意義究竟何在。然而細細一想,你的心靈不能不為之感動,你會不禁的倏然淚下……幾天前,我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是我1985年在新疆認識的一位青年石油工人。算來如今他該是三十多歲的人了。歲月飛逝,大戈壁的風沙在他臉上過早地刻下了皺紋。與大都市的同齡人相比,看去他要老上十歲。

吃過飯,他吞吞吐吐地請求:“梁教師,如果,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我想住在你家……只住一宿。明天的火車票我都買好了。一早就走……”斯時已是晚上九點半了。

我爽快地說:“當然可以,好不容易見上一面,你住下,我們也可以從容多聊聊嘛。”

他笑了。

我又說:“明天退了票,在北京玩幾天吧!”他連連搖頭:“那可不行。只有半個月假。在滄州住三五天之後,探親假就只剩下十天不到了。我老母親可想我吶……”我奇怪地問:“那麽你到滄州去,並不是……”他又搖了搖頭:“您忘了?我家在大慶嘛!到滄州農村去,是探望我奶奶。我父親在天津站上車找我。我們一起去滄州……”我不但奇怪,而且糊塗了。在我記憶中,他奶奶早已去世了……他見我困惑,於是娓娓道來—曉聲老師,您是知道的,我們石油人中,有不少“父子兵”。比如我和我父親,就都是石油人。說是“父子兵”,別人準以為,可以天天在一起似的。其實不盡然。有時調令一下,一方就得打起行李,跟隨所在的大隊或小隊走。一走,可能就是幾千里。父子可能一別就是三四年,甚至七八年,十來年……他問我—您還記得我們隊上的小侯麽?我說——記得。怎麽不記得呢?一下了班就抱著吉它彈起來沒完,外號叫“觀賞猴”的那小夥子,對不對?他說——對。就是他。人們都說我倆長的像雙胞胎。當年我心里挺煩他的。當年海洋石油公司不是剛組建麽?他認為海洋石油公司是石油戰線的“皇家海軍”,總想調到海洋石油去。領導沒批,他就三番五次鬧情緒。我是團支部書記,領導讓我幫助他,我就一次次找他談心。可他不跟我談,還當眾諷刺過我……月份,他死了……我不禁一怔,停止了吸煙。

因為病?他搖頭。

事故?他搖頭。

自……殺?他仍搖頭。

我不知小侯的死,和他要到滄州去探望一位“奶奶”之間有什麽關系。我心中疑團百種。

他也吸起煙來。吸了兩口,接著說—小侯是因公犧牲的。他給地質隊去當向導,結果遇到了大風暴。他讓別人回大本營,自己留下看守器材。人們找到他的時候,十幾萬美金進口的器材上蓋著他的外衣,保護得好好的,他自己卻被沙暴埋住了。人們是從一米多深的沙丘下把他扒出來的。隊友們從他的遺物中發現了一封信,是他父親寫給他的。他父親是一位老石油工人,勝利油田的。再干幾年就該退休了。他和他父親已經九年沒見面了。他父親在信上說,因公要路過蘭州。我們油田在蘭州有個聯絡處。他父親希望他跟領導請求,也給他個因公到蘭州出差的機會,那麽他們父子倆可以在蘭州站見上一面。火車在蘭州停車二十分鐘。也許,二十分鐘對九年間沒見過一面的小侯父子,是很可以敘敘父子情的吧。總之隊友們—一傳看了那封信後,都哭了。大家都覺得,還是暫不告訴他父親真相好。可是如果隱瞞,就必須有一個“小侯”,按日按時趕到蘭州,在火車站和他父親見上一面。自然而然的,大家將目光集中到了我身上。

我也明白了大家的意思。於是我就去找隊里的領導,請求批準我冒充小侯一次。領導當即就批準了。還方方面面地囑咐了我一通,怕我和小侯的父親見面之後露出破綻……”“小侯的遺物中還有他父親的一張照片,可那是他父親早年的一張照片。之間又隔了九年,憑那張照片,我哪里會認出他父親啊!我只好請車站的廣播員替我廣播廣播。廣播員是位姑娘,聽我講明來龍去脈,保證地說放心吧同志,我一定替你清清楚楚地廣播三遍。我望著列車進站後,聽著一遍一遍的廣播聲,當時內心里真是百感交集,也有些忐忑不安,生怕自己到時候不能把角色扮演好。

第三遍還沒廣播完,我見有一個人匆匆向我走來,我也迎了上去。我倆在相距兩步遠的地方同時站住了。他望著我,我望著他。

是他先開口說話的。他問我:“兒子,是你麽?”我說:“爸,是我啊!”我和那人就擁抱在一起。我忍不住哭了,仿佛他真是我親愛的父親,仿佛我真是他日夜想念的兒子,仿佛我們真的整整九年沒見過面了。

我父親,也就是小侯的父親,也落淚了。

後來我們就找了個僻靜的地方,蹲下,互相望著,都不停地吸著煙,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起來……聊了一會兒之後。“父親”似乎起了疑心,從兜里摸出“我”的照片,也就是小侯的照片,低頭看片刻照片,擡頭看片刻“我”,猶猶豫豫地好一陣,終於下了決心,單刀直入地問:“小夥子,別演戲了。說吧,你為什麽冒充我兒子?”我無奈,只有老實交待。

聽完我的話,他將一只手拍在我肩上,大動感情地說:“兒子,不,對不起,我現在已經不該叫你兒子了。既然你老實交待了,那麽我也老實交待吧。我也不是小侯的父親。小侯的父親也死在工作崗位上了。和你一樣,我也是被大家推選出來,經領導批準,專為了完成這一項任務的……”我們彼此再也不知道說什麽好,互相望著,都默默流淚不止。

第一遍開車鈴響過。我們不得不都站起。

“父親”,不,那個人說—“你,可要經常給你媽寫信呀!她非常想你呀!”我也說—“你,可要經常給我奶奶寫信呀!奶奶非常想你呀!”小侯有一個雙目失明的奶奶,和他的伯父嬸子們住在滄州鄉下。後來,那個“冒充”小侯父親的人,給我寫過一封信。信上說,他們隊上的一些隊友決定,每月湊二百元錢,由他寄給小侯的奶奶。我將信給我們隊的隊友們傳看了。大家也決定,每月湊二百無錢,由我寄給小侯的媽媽……從小侯死至今,我們兩個油田,兩個大隊,兩個鉆井小隊的人,除了我和那個人,其余都不曾見過面。但都一直給小侯的奶奶和媽媽寄著錢。小侯的媽媽早已知道了真相。她早已成了我的另一位媽媽似的。去年我還代表隊友們去探望過她一次。一個多月前,我收到了老孟,也就是當年“冒充”小侯父親那個人寫給我的信。

信上說,小侯的八十三歲的雙目失明的老奶奶,既想兒子,又想孫子,想得整天磨磨叨叨的。人們不是總講八十三、七十四麽?這兩個歲數都是老年人的“坎”啊!老孟在信中跟我商量,無論怎樣,也應該了卻老人家的心願,使她在歸天之前,和兒子、孫子,團圓上幾天。說他們隊的領導,很理解他們,為此提前批準了他的探親假。我將信給我們隊的領導看。我們的領導說—這還用請求?也批準你提前探家。我想,這一路上,能節省幾元線,就節省幾元錢吧!節省了,不是可以多給老人家留下些麽?農村不比城市,就目前來說,幾元錢也是錢啊!何況在北京,少於二十元,人生地不熟的,是很難找到地方住的……我想尋找到最能表達我當時心情的話,可我當時竟變得口拙舌笨起來。不經意間,我眼中已淌下了淚……這些石油人呵,他們是些感情色彩多麽奇特的人呵!

我默默從冰箱里取出了朋友送給我的幾盒蜂王漿,遞給他,誠摯地說:“把我這點兒心意,也給老人家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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