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文學”有廣義狹義之說。狹義的文學限於用語文表達思想情感。但狹義的文學還有一更狹小的核心,那就是表達心思意念要出之以“意象”,文學作家所寫的乃是意象。認識這個核心,才真正認識文學。作家必須能產生意象並寫出意象。
意象又是什麽?這個術語很難解釋。它愈難解釋,愈有人要解釋它,因此它不止有一個定義。沒有一個定義能使所有的人(尤其是學習寫作的人)滿意。有人說,如果你懂什麽是意象,不需要別人解釋;如果你不懂,別人的解釋是枉然。這話說對了一半。另一半是:我們由不懂到懂,有一個過程。所有的解釋也許都難使人立刻豁然貫通,但是一定可以幫助我們過渡。各家對“意象”的註解都有“助解”之功。見過高手下圍棋嗎?有時候,你看見他隨手在空曠的地方擺下一子,簡直毫無用處,但是走著走著,雙方鏖戰到起初落子的地方,那顆“閑子”如畫龍點睛,奠定大局。對於追求“什麽是意象”的人而言,意象的定義也許就是這顆棋子。
這個“意象”從翻譯而來,專家多就原文下手解釋,現在從中文著眼試試看。意象是“意中之象,象中有意”,八個字中有兩個“意”字,這兩個意字的意思不同。先說“意中之象”的“意”,這個“意”就是“意中人”的那個“意”。意中人藏在心意之中,未必實有其人,或者雖有其人,其人對我只有精神上的意義,只是心靈的供奉。當其人在我意中時,我能清晰地看見、聽見、聞見氣息。那是一種逼真的幻覺。在這幻覺中,我只有渾然的直覺,放棄分析,放棄判斷,放棄驗證。在如此這般的“意”中,有一個“象”,這個“象”是具體的樣相。如果你占卦問蔔,卦上有“爻”,蔔師憑“爻象”斷吉兇。他說:“火克金,破財之象”。“火克金”是烈火熔化了金塊,這是一個“象”,在如此這般中的一個“象”中又含有“意”,即意味著破財。“象”常如夢境般的恍惚,“恍兮惚兮,其中有象”,但此象中所含的“意”卻能清楚領略。
此種“意象”,確為相當微妙的一種經驗。當它出現時,那經驗近似作夢,因此有人用夢的構成來解釋文藝。意象給我們的經驗又跟看電影近似,電影是活動的連續的畫面,是“象”,因此有人管好來塢叫“制造白日夢的工廠”。在文學作品裏面,詩最能引起類似的經驗,詩最需要意象來表現,使讀者神遊於意象之中,人或稱為“文字的催眠術”。其實何止是詩,好的文學作品(當然是狹義的文學)都應該如是。在這種要求下,文學作品是很獨特的東西,在語文大家族中“生有異稟”“別樹一幟”。
如此看來,不能產生意象的作家,猶之不能懷孕的母親。不過意象並不神秘,它可能產生在每一個人的心意裏。孔子在看見一條大河的時候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有人說這是一句詩,因為句中有生動的意象(加上節奏)。朱子從這個“意象”裏看出宇宙的“存神過化”,可見孔夫子腦子裏並非只有“欲治其國者,必先齊其家”等論斷。當劉備是一個少年的時候,他坐在一棵樹下面說:“我為天子,當乘此傘蓋。”他是用語言表現意象,那時候,也許有人說他在做“夢”。這個意象的背後是天下大亂、豪傑並起的世局。可見這位“得相能開國”的政治人物也有其“文藝”的一面。耶穌布道曾經多次使用意象,他在號召門徒面對犧牲的時候說:“一粒麥子若不落在地裏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這個麥子落地的意象直到後世還能感動(或者煽動)許多人。
作家是人類中的一員,他不是超人,他具有的能力,非作家也可能具有。不過“天之生物不齊”,作家在某些方面可能比別人銳敏,而且“精神愈用愈出”,他得天獨厚的稟賦可能因鍛煉而更強過同類。就像歌手、歌唱家唱歌比一般人要多,作家的意象也比一般人豐富。如果拿作家寫的文章和非作家寫的文章作一比較,可以發現作家在敘述議論中也常借重意象,非作家在抒情寫景時反而缺少意象。一個詩人在想到黑白種族混合的時候,立刻“看見”一只黑手和一只白手緊握,他們的手指互相交叉,黑色的手指緊緊貼在軟玉般的白色手背上,粗糙有力,白色的細長手指貼在黑色的手臂上,指甲上塗著蔻丹。有一次,我跟一位小說家談到青年力爭上遊的故事。他立刻有個構想:一棟五層高的辦公大樓,最低階層的部門在地下室辦公,越往上,層級越高,在一樓工作的人最大的願望是調到二樓去。有一位電影導演告訴我,他想怎麽處理一個殉道者的畫面:演員倒下去,但是有一個半透明的影像隨著站起,並且脫離屍體飄然上升。意象簡直取之不盡,生產意象簡直成了他們的本能。
“本能”,這個說法太誇張嗎?也許沒有。作者究竟是先有一個記錄或論斷的語句在心裏,然後把它“翻譯”成意象呢,還是本來想的就是意象?在創作經驗中兩者都有,但是論造詣,以本來就用意象思考為高。在學習的過程中這可能是兩個階段,也可能是意象出現的兩個門戶,一個“正門”,一個“側門”,正門不見側門見。有一次我需要一個秋夜寒冷肅殺的意象,想了好久,決定把“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倒置使用,寫下:“打開門,看見滿院月色,一腳踏上去卻不見人影,仰看天色,才知道下了濃霜。”另一次我描寫一片桃花林,中間不經任何轉折,一下子就“看見”西天晚霞流下地平線泛濫到眼前來,自己立刻意亂神迷了。
意象產生,作家的本領只使出一半,還有一半是把它寫下來,使讀者也進入那意象,或者說,使那個“象”進入讀者的“意”中。作家的文字必須“具象”,不能“抽象”,一旦抽去意象(這個解釋只在此處適用),作品就失去感人的力量。為了符合這個要求,“描寫”的功能占第一位。一般討論寫作的書都勸我們“勿以敘述代替描寫”、“勿以議論代替描寫”,因為敘述、議論可能“抽象”。有人諷刺某些作品,說是“文學技巧不夠的地方用口號代替”,因為口號大半是直接喊出來,未曾轉化成象。語文的記錄功能和論斷功能都是使人“知”,描寫則是使人“感”,作者不應該企圖使讀者“知道”有那麽一個意象,而是企圖使那意象成為讀者的感覺。因此,作者必須充分發揮語文的描寫功能,長於描寫是作家之所以成為作家的技術條件。
有人說好文章是“好的意見說得好”,我們在這裏縮小範圍,強調“好的意象描寫得好”。好意象的條件是:鮮明、生動、新鮮,能見出作家的人格氣質性情,那些人人傳誦引用的名句裏面多半有好的意象。好的意象使句子好,好的句子也可能使意象好。“男女之事,就像一大筐黃豆裏面碰巧有那麽兩顆紅豆,而且,這兩顆紅豆碰巧不前不後、不左不右、肩挨肩、面對面地擠壓在一起。”這是“姻緣”的意象,妙在用豆(像人頭),更妙在用紅豆。“紅”字不但色彩鮮明,紅豆更有其歷史文化色彩,代表相思。意象有時靠句中一兩個字,“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全靠這個“灰”字。文言如此,白話何嘗不然?形容盛開的白菊“抖出一個水晶球來”,“抖”字極好,使人想見菊之肥,生命力之盛,同時也有點危機感,怕菊莖支撐不住。“那用寂寞寂寞加寂寞串成的晝晝夜夜”,意象在“串”字,如果不用這個字,恐怕句子就“抽象”了。
為什麽文學這麽看重意象呢?因為文學創作以語文為工具,必須把這個工具的特性充分發揮至盡,才可以在文藝的世界裏占一個地位。工具的特性包括工具的優點和缺陷。大凡使用一種工具,要知道這工具能做什麽和不能做什麽,通常,我們一面享有工具帶來的方便,也忍受工具加給我們的限制。但藝術家何等了得,工具的長處他要利用,工具的缺點他也要利用,他能把短處化為長處。水彩畫家的成就,固然離不開水彩顏料、畫筆和畫紙的長處,但是也可以說建築在那些工具的短處上,化短為長,水彩畫乃成為畫壇上的一個門類。文學家深深了解,語文似乎天生為意象而設,在表現意象時,語文的長處充分顯出來,短處也不再是短處,若非語文有那“短處”,文學作品也許不能列為八大藝術之一。
這話怎麽說?原來語文有兩大缺點,第一個缺點是,語文代表事物,但事物永遠在變化、在演進,語文永遠追不上、說不完。有一個小故事可以代表語文的窘境,據說有一群住在米倉裏的老鼠搬家,它們想把倉裏的米也搬走,搬運的方式是把米銜在嘴裏來回奔波,一只只老鼠去了又來,來了又去,說故事的人一直重復下去,非到倉米搬空不能有下文。什麽時候才說到老鼠搬完了家?而且老鼠還有動作表情,而且搬家要費那麽久的時間,中途有老老鼠死了,小老鼠生下來--怎麽得了,永遠沒個完,即使口若懸河、死而後已也說不完一件事。語文怎麽這麽不中用!文學家說:沒關系,看我的。他用語文表現意象,而意象這玩藝兒恰恰不必把事物說完全,故意只說出一點點兒,沒說出來的比已經說出來的不知要多出多少倍。為了解釋一首詩可以寫一本書,因為那首詩沒有把話說完。一本好小說可以令人一生回味無窮,因為那本小說沒有把話說完。為什麽一定要說完?讓天下讀者自己去補充豈不更好?何不把“說不完”當作一項特色?所以他要寫意象。
語文的另一個缺點是不準確,我想說的是這個意思,可是他偏偏認為不是這個意思、是那個意思,而她又可能認為是另一個意思。“不可說,不可說”,一說就錯。連“蓬門今始為君開”這樣樸素的句子也可以有個別解。通常人們用語文溝通情意,促進了解,最怕弄擰了意思造成誤會,而大小誤會還是天天發生。使用語文的人天天提高警覺講求準確,往往把語文弄得又單調又呆板。有這麽一個故事:某記者寫新聞,常常被采訪主任挑出毛病來,認為不夠準確。有一天,這位記者賭氣寫了一條新聞,報導某人表演魔術,當場有二百四十一只眼睛盯著看。采訪主任問他:眼睛怎麽會是單數?他說“這次我算得很準,其中有個人是獨眼龍!”
文學家知道文字不易準確,也似乎不宜準確,就故意利用它的不準確,以產生文學上的意象。長堤選美,給美女定下標準,計有身高五尺(英尺)四,頸圍十四寸又四分之三,肩斜度二十度,大腿粗二十二寸,小腿粗十二寸,腳踝八寸半,寫得很準確,但是你看不見美女的影子。文學家不這麽幹,他形容美女“增一分則太長,減一分則太短”,模模糊糊,但是其中有個美人。家住臺中市府後街幾號之幾,很準確,沒有意象,不像個家,“我家門前有小河,背後有山坡”,不準確,有意象,反而像個家。“準確”的效果是說一是一,說二是二,這樣固然很好,可是文學家並不滿意。為什麽不來點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呢?為什麽不讓讀者橫看成嶺、側看成峰呢?在植物學辭典裏,一種花只是一種花,絕不與別種花混淆;在詩人筆下,一朵花是一個世界。文學自有千秋,不與植物學爭長短。
文學作品是字句組成的,也是意象組成的。作家積字成句,因為句子有意象;積句成段,因為段中有意象;聯結各段成篇,一篇作品可能是許多意象的組合。“枯藤”、“老樹”、“昏鴉”合成一個意象,寫出有些生命找到歸宿;“小橋”、“流水”、“人家”合成一個意象,寫出有些生活得到安定;“古道”、“西風”、“瘦馬”合成一個意象,寫出世上仍有荒原;“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合成意象,寫出安身立命的困難。這些意象又組成一個復雜的意象,表現了“狐貍有洞,天上的飛鳥有窩,唯有人子沒有枕頭的地方。”這個天涯的斷腸人究竟是無法得到小橋流水旁邊的“人家”呢,還是不甘心做老樹上的枯藤、昏鴉?他是“一生飄零”,可憐,還是“四海為家”,悲壯?他生存的價值小於“家”,所以無家,還是生存的意義大於“家”,所以棄家?有一首西部歌曲開頭就問:“林哥林哥不回家,千山萬水找什麽?”--人人可以從中產生自己的話題,而且永遠說不完。
意象意象加意象,好的意象寫得好,把最好的意象放在最適當的位置,這就是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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