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帶上她的眼睛(上)

連續工作了兩個多月,我實在累了,便請求主任給我兩天假,出去短暫旅遊一下散散心。主任答應了,條件是我再帶一雙眼睛去,我也答應了,於是他帶我去拿眼睛。

眼睛放在控制中心走廊盡頭的一個小房間里,現在還剩下十幾雙。

主任遞給我一雙眼睛,指指前面的大屏幕,把眼睛的主人介紹給我,是一個好象剛畢業的小姑娘,呆呆地看著我。在肥大的太空服中,她更顯得嬌小,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顯然剛剛體會到太空不是她在大學圖書館中想象的浪漫天堂,某些方面可能比地獄還稍差些。

“麻煩您了,真不好意思。她連連向我鞠躬,這是我聽到過的最輕柔的聲音,我想象著這聲音從外太空飄來,象一陣微風吹過軌道上那些龐大粗陋的鋼結構,使它們立刻變得象橡皮泥一樣軟。

“一點都不,我很高興有個伴兒的。你想去那兒?”我豪爽地說。

“什麽?您自己還沒決定去哪兒?”她看上去很高興。但我立刻感到兩個異樣的地方,其一,地面與外太空通訊都有延時,即使在月球,延時也有兩秒鐘,小行星帶延時更長,但她的回答幾乎感覺不到延時,這就是說,她現在在近地軌道,那里回地面不用中轉,費用和時間都不需多少,沒必要托別人帶眼睛去渡假。其二是她身上的太空服,做為航天個人裝備工程師,我覺得這種太空服很奇怪:在服裝上看不到防輻射系統,放在她旁邊的頭盔的面罩上也沒有強光防護系統;我還注意到,這套服裝的隔熱和冷卻系統異常發達。

“她在哪個空間站?”我扭頭問主任。

“先別問這個吧。”主任的臉色很陰沈。

“別問好嗎?”屏幕上的她也說,還是那副讓人心軟的小可憐樣兒。

“你不會是被關禁閉吧?”我開玩笑說,因為她所在的艙室十分窄小,顯然是一個航行體的駕駛艙,各種復雜的導航系統此起彼伏地閃爍著,但沒有窗子,也沒有觀察屏幕,只有一支在她頭頂打轉的失重的鉛筆說明她是在太空中。聽了我的話,她和主任似乎都楞了一下,我趕緊說:“好,我不問自己不該知道的事了,你還是決定我們去哪兒吧。

這個決定對她很艱難,她的雙手在太空服的手套里握在胸前,雙眼半閉著,似乎是在決定生存還是死亡,或者認為地球在我們這次短暫的旅行後就要爆炸了。我不由笑出聲來。

“哦,這對我來說不容易,您要是看過海倫。凱勒的《三天所見》的話,就能明白這多難了!”

“我們沒有三天,只有兩天。在時間上,這個時代的人都是窮光蛋。但比那個二十世紀盲人的幸運的是,我和你的眼晴在三小時內可到達地球的仍何一個地方。”

“那就去我們起航前去過的地方吧!”她告訴了我那個地方,於是我帶著她的眼睛去了。

草原

這是高山與平原,草原與森林的交接處,距我工作的航天中心有兩千多公里,乘電離層飛機用了15分鐘就到了這兒。面前的塔克拉瑪干,經過幾代人的努力,已由沙漠變成了草原,又經過幾代強有力的人口控制,這兒再次變成了人跡罕至的地方。

現在大草原從我面前一直延伸到天邊,背後的天山復蓋著暗綠色的森林,幾座山頂還有銀色的雪冠。我掏出她的眼晴戴上。

所謂眼睛就是一付傳感眼鏡,當你戴上它時,你所看到的一切圖象由超高頻信息波發射出去,可以被遠方的另一個戴同樣傳感眼鏡的人接收到,於是他就能看到你所看到的一切,就象你帶著他的眼睛一樣。

現在,長年在月球和小行星帶工作的人已有上百萬,他們回地球渡假的費用是驚人的,於是吝嗇的宇航局就設計了這玩藝兒,於是每個生活在外太空的宇航員在地球上都有了另一雙眼睛,由這里真正能去渡假的幸運兒帶上這雙眼睛,讓身處外太空的那個思鄉者分享他的快樂。這個小玩藝開始被當做笑柄,但後來由於用它“渡假”

的人能得到可觀的補助,竟流行開來。最尖端的技術被采用,這人造眼睛越做越精致,現在,它竟能通過采集戴著它的人的腦電波,把他(她)的觸覺和味覺一同發射出去。多帶一雙眼睛去渡假成了宇航系統地面工作人員從事的一項公益活動,由於渡假中的隱私等原因,並不是每個人都樂意再帶雙眼睛,但我這次無所謂。

我對眼前的景色大發感嘆,但從她的眼睛中,我聽到了一陣輕輕的抽泣聲。

“上次離開後,我常夢到這里,現在回到夢里來了!”她細細的聲音從她的眼睛中傳出來,“我現在就象從很深很深的水底沖出來呼吸到空氣,我太怕封閉了。

我從中真的聽到她在做深呼吸。

我說:“可你現在並不封閉,同你周圍的太空比起來,這草原太小了。”

她沈默了,似乎連呼吸都停止了。

“啊,當然,太空中的人還是封閉的,二十世紀的一個叫耶格爾的飛行員曾有一句話,是描述飛船中的宇航員的,說他們象……”

“罐頭中的肉。”

我們都笑了起來。她突然驚叫:“呀,花兒,有花啊!上次我來時沒有的!”是的,廣闊的草原上到處點綴著星星點點的小花。“能近些看看那朵花嗎?”,我蹲下來看,“呀,真美耶!能聞聞她嗎?不,別拔下她!”,我只好半趴到地上聞,一縷淡淡的清香,“啊,我也聞到了,真象一首隱隱傳來的小夜曲呢!”

我笑著搖搖頭,這是一個閃電變幻瘋狂追逐的時代,女孩子們都浮躁到了極點,象這樣的見花落淚的林妹妹真是太少了。

“我們給這朵小花起個名字好嗎?嗯……叫她夢夢吧。我們再看看那一朵好嗎?

他該叫什麽呢?嗯,叫小雨吧;再到那一朵那兒去,啊,謝謝,看她的淡藍色,她的名字應該是月光……“

我們就這樣一朵朵地看花,聞花,然後再給它起名字。她陶醉於其中,沒完沒了地進行下去,忘記了一切。我對這套小女孩的遊戲實在厭煩了,到我堅持停止時,我們已給上百朵花起了名字。

一擡頭,我發現已走出了好遠,便回去拿丟在後面的背包,當我拾起草地上的背包時,又聽到了她的驚叫:“天啊,你把小雪踩住了!”我扶起那朵白色的野花,覺得很可笑,就用兩只手各捂住一朵小花,問她:“她們都叫什麽?什麽樣兒?”

“左邊那朵叫水晶,也是白色的,它的莖上有分開的三片葉兒;右邊那朵叫火苗,粉紅色,莖上有四片葉子,上面兩片是單的,下面兩片連在一起。”

她說的都對,我有些感動了。

“你看,我和她們都互相認識了,以後漫長的日子里,我會好多次一遍遍地想她們每一個的樣兒,象背一本美麗的童話書。你那兒的世界真好!”

“我這兒的世界?要是你再這麽孩子氣地多愁善感下去,這也是你的世界了,那些挑剔的太空心理醫生會讓你永遠呆在地球上。”

我在草原上無目標地漫步,很快來到一條隱沒在草叢中的小溪旁。我邁過去繼續向前走,她叫住了我,說:“我真想把手伸到小河里。”我蹲下來把手伸進溪水,一股清涼流遍全身,她的眼睛用超高頻信息波把這感覺傳給遠在太空中的她,我又聽到了她的感嘆。

“你那兒很熱吧?”我想起了她那窄小的控制艙和隔熱系統異常發達的太空服。

“熱,熱得象……地獄。呀,天啊,這是什麽?草原的風?!”這時我剛把手從水中拿出來,微風吹在濕手上涼絲絲的,“不,別動,這是真是天國的風呀!”我把雙手舉在草原的微風中,直到手被吹干。然後應她的要求,我又把手在溪水中打濕,再舉到風中把天國的感覺傳給她。我們就這樣又消磨了很長時間。

再次上路後,沈默地走了一段,她又輕輕地說:“你那兒的世界真好。”

我說:“我不知道,灰色的生活把我這方面的感覺都磨鈍了。”

“怎麽會呢?!這世界能給人多少感覺啊!誰要能說清這些感覺,就如同說清大雷雨有多少雨點一樣。看天邊那大團的白雲,銀白銀白的,我這時覺得它們好象是固態的,象發光玉石構成的高山。下面的草原,這時倒象是氣態的,好象所有的綠草都飛離了大地,成了一片綠色的雲海。看!當那片雲遮住太陽又飄開時,草原上光和影的變幻是多麽氣勢磅薄啊!看看這些,您真的感受不到什麽嗎?”

……

我帶著她的眼睛在草原上轉了一天,她渴望地看草原上的每一朵野花,每一棵小草,看草叢中躍動的每一縷陽光,渴望地聽草原上的每一種聲音。一條突然出現的小溪,小溪中的一條小魚,都會令她激動不已;一陣不期而至的微風,風中一縷綠草的清香都會讓她落淚……我感到,她對這個世界的情感已豐富到病態的程度。

日落前,我走到了草原中一間孤伶伶的白色小屋,那是為旅遊者準備的一間小旅店,似乎好久沒人光顧了,只有一個遲鈍的老式機器人照看著旅店里的一切。我又累又餓,可晚飯只吃到一半,她又提議我們立刻去看日落。

“看著晚霞漸漸消失,夜幕慢慢降臨森林,就象在聽一首宇宙間最美的交響曲。”

她陶醉地說。我暗暗叫苦,但還是拖著沈重的雙腿去了。

草原的落日確實很美,但她對這種美傾瀉的情感使這一切有了一種異樣的色彩。

“你很珍視這些平凡的東西。”回去的路上我對她說,這時夜色已很重,星星已在夜空中出現。

“你為什麽不呢,這才象在生活。”她說。

“我,還有其他的大部分人,不可能做到這樣。在這個時代,得到太容易了。物質的東西自不必說,藍天綠水的優美環境、鄉村和孤島的寧靜等等都可以毫不費力地得到;甚至以前人們認為最難尋覓的愛情,在虛擬現實網上至少也可以暫時體會到。

所以人們不再珍視什麽了,面對著一大堆伸手可得的水果,他們把拿起的每一個咬一口就扔掉。

“但也有人面前沒有這些水果。”她低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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