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明琤《歲月邊緣》干戈老盡丹青客

一個黃昏,我匆匆驅車進城,到喬治華盛頓大學;去看書畫家傅申表演書畫。

說起畫,我也曾經學過。然而,在出國求學的忙迫生涯裏,早已擱筆斷紙。後來又一度學琴,也終因心境上的惶促;而讓琴蒙塵高閣。藝術,雖然不能離開生活高臥象牙塔上,但必須主宰生活超越生活。真正的藝術家都是能俯仰宇宙的人。生命中的甜酸苦辣都能化作藝術素材;而不使成為生活中的無奈和壓力。可是我;我不行。我是個容易被弄得暈頭轉向的人,就只有“終日馳車,不知問津”了。然而,我對藝術卻始終縈懷,不肯棄絕。也許正因此,才不致澈底沈淪。也因此,藝術成為渾噩生活中的一線靈光;可以讓我暫覷物外澹靜和清涼。

所以;去看藝術展覽或書畫表演,無非要藉視覺觀賞去接觸一個藝術家透露傳達的心靈和境界。

到達華大藝術系,走進講堂。日光燈下放著一張大方桌,桌上放滿了中國藝術家的“四寶”(紙墨筆硯)。大家圍在桌邊,看那“四寶”在藝術家的掌握中,掃凈渾沌,創造出另一個天地。最後,潔白的宣紙上,豎出一塊太湖石,斑駁蒼爛。石邊一支秀竹婆娑挺起。日光燈下,頓覺綠意盎然,涼風細細。寫罷“清風亮節”四字題款後,一顆方印,沾著印紅,沈沈地截在題款下,久久始起。方寸紅印上便跳出七個篆字:“幹戈老盡丹青客”。我觸目驚心!那一枝竹,那四字款,那一截印;就在天涯一角鬥室的日光燈下,揭起古神州一個時代的創傷。

“幹戈老盡丹青客”;那殷殷血紅的線條,忽然在我眼底勾劃出十年“文革”的紅禍。漫漫十年中;多少藝術文物焚毀破壞,多少藝術家成了“黑畫派”而匿跡消聲。待“幹戈”去後,盡滿目瘡痍。“丹青雅客”,有的已死於非命(如潘天壽),有的也垂垂老矣(如林風眠)。更不由想著,海峽對峙,風雲消長三十載,天涯遊子,有的已植根異土努力茁長,擎起異國一角青雲。有的仍悲歌慷慨,憂國憂時,豈止剩得“白發三千”?

我悄然退出,街道上已華燈燁燁,夜寒漸襲。我將衣領豎起,裹緊風衣,踽踽走向停車處。心裏很豐滿,也很沈重。日光燈下的那一石一竹一印,豈止向我一顯靈光,更將華夏文化泉源滿註心田,而那神州災難陰影,卻像懸在頭上的夜空,驅車急馳,也無由逃避,只有去就華燈,只有去盼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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