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雙手圍成喇叭狀,在下面大聲喊,打了,電話打過了。

老萬站起身,朝下面揮揮手。好了,演出馬上就要開始了。這場戲當然是做給兒子看的,他已經沒有更好的辦法了。下面小路上有人好奇地擡頭朝上面張望著。老萬退回去,重新鋪好報紙,坐下。老實說,他有點緊張,同時他開始懷疑自己這個決定是不是有些欠考慮,剛才腦子一熱,不顧老伴的反對,他就爬上了樓頂。他近乎憤怒地認識到,對於他這個愛走極端的兒子只有用極端的方式來教育他。然而這會兒老萬又遲疑了,自己這麽一來,丟人現眼不說,往後鄰居們指不定會有多麽稀奇古怪的猜測呢。人們的猜測永遠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

老萬又點了一根煙。由於連著兩晚沒睡好,他的牙又上火了,其實這會兒應該少抽煙,多喝水,多休息,但兒子就是不讓他消停,連片刻的消停也不讓,前一陣剛大張旗鼓地在街上發過避孕套,風言風語還沒過去,這又想出什麽換血,簡直是不想讓人活了。老萬把才抽了兩口的煙扔在地上,用腳底使勁地碾滅。他實在不明白,兒子怎麽會變成現在這副樣子的。不就去外面念了幾年書嘛,怎麽突然間就有了那麽多因為古怪所以不容你忽視的想法,這些來路蹊蹺的想法究竟是灌輸給他的呢。

老萬真願意回到過去,那時候一記毛栗子就能讓兒子乖乖地跟他回家,如果狠狠心請兒子吃上一頓板子,那麽後者至少要老實上四五天,而更小的時候,只需一個眼神,或者說話的語氣稍微重一點,那小子就會哭出淚來。那會兒父親是父親,兒子是兒子,很明白的,兒子聽父親的,天經地義的,而現在一切都亂了套了。

不知不覺中,老萬手指間又夾了一根煙。吸了一口後,他有些意外,自己什麽時候又點了一根。他覺得其實此時自己的身體需要的不是一根煙,而是一張床,他的牙疼,他的腦子發脹,他渴望能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什麽也不想地睡上一覺。然而這僅僅只能作為一個渴望懸浮在六樓樓頂上,他沒法什麽也不想地躺在床上,所以他需要一根煙,就像他有時候需要一點酒一樣。對老萬來說,酒從來都不是一種好喝的東西,但他還是需要它,純粹是一種精神上的需要,與身體無關。

孩子大了,與父母的接觸,尤其是身體上的接觸就少了,在老萬的感覺中,除了兒子血管裏流動著的血液,他在身體上和自己好像已沒有更多的關系。倒是兩個女兒時常回家看看他們老倆口,關心關心他們的身體。想穿了,生兒子其實也就是一種精神上的需要,弄好了,能得到精神上的慰寄,弄不好,就得忍受精神和身體的雙重折磨,就像他現在這樣。

老伴的聲音從下面傳上來,準備好了嗎?

老萬很費勁地站起身,身下的報紙在他屁股離地的那一瞬間被一陣迎面而來的風吹走了。他走到樓頂邊緣,猛然而至的眩暈讓他下意識地退後了幾步。開始了,猶豫也好,後悔也好,總之已經開始了。

不多一會兒,樓下就聚集了一堆熱情的觀眾,有人手搭遮陽篷,瞇著眼在沖老萬喊,幹什麽呢,站那麽高,多危險吶。有人茫然地看看老萬的老伴,看看老萬。而有幾個熟識的老鄰居正圍著老萬的老伴在詢問。老萬看見自己的老太婆一個勁地搖頭,突然她拔腳朝家跑去,她跑得是那麽地倉促,就像是一只受驚的小動物。在老萬的記憶中,她從未跑得這麽快過,這下她身後正在跟她說話的鄰居更不解也更好奇了。

與此同時,老萬看見兒子從樓群拐彎處騎著車沖出來,兒子騎得很用力,從上面看下去,連人帶車都在幅度很大地搖晃,老萬的心一陣狂跳,好了,真的開始了。

萬一的車還沒停好,立即有人圍了上去。萬一撥開人群,仰起脖子朝上面喊道,爸,快下來。他的語氣是不容置疑的。他的語氣讓老萬氣上心頭。老萬眼望前方,朝前邁了一小步,這就是他的回答,同樣是不容置疑的。他已經走到了樓頂的邊上,再跨出同樣的三小步,他就沒命了。

爸,你這到底是為什麽呀?

老萬眼望前方,他在心裏嘀咕,什麽事,你裝什麽糊塗呀。

從父親那兒沒有得到回答,萬一在人堆裏找開了母親。當然找不到,不過隨即有人自告奮勇要去找。從眼角的余光,老萬看見兒子朝樓梯口奔了過去。他知道這出戲的高潮馬上就要開始了。

在兒子上來之前,老萬往後挪了下面的人不易察覺的兩小步。因為他很清楚,在接下來的談判中,每一步都將是一個很重的砝碼。

兒子氣喘籲籲出現在樓頂口的樣子有些狼狽,但是老萬想看到的。老萬說,你別過來,你往前走一步,我就往後退一步。萬一擺著手說,好,我不過來,我們就這樣說。我知道你不希望我做我現在的事,但你也不必要用這種方式來表示反對,這不好,這是威脅。

你別跟我說什麽是好,什麽不好,你先問問你自己,你懂好壞嗎?你讓父母整天為你提心吊膽的,這就好嗎?放著好好的畫不畫,去搞那個狗屁行為藝術,這就好嗎?你從小到大,讓我和你媽省過心沒有,我們總是跟在你後面替你擦屁股,擦了一次又一次,沒完沒了,現在你大了,我們也老了,我們不可能一直跟在你屁股後頭啊,我們總有一天要死的。

萬一點著頭,不管是不是由衷的,總之他在點頭,他的這副樣子老萬已很多久沒見了。孩子大了,翅膀硬了,就開始對父母搖頭了。

爸,你聽我說,我知道行為藝術眼下在中國還沒有一個很好的社會環境和接受機制,絕大部分的人還不了解它,這些我都有思想準備,但您也用這種口氣談論這門藝術,真讓我難受。油畫是我的專業,我喜歡油畫,但您不知道傳統的架上繪畫限制著藝術家主體意志的體現,我一直在尋找一種更好的最能表達我想表達的藝術形式,現在我找到了,那就是被您稱為狗屁的行為藝術。

廢話少說,今天你要答應我從此不再搞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我就還是你父親,否則你就沒有父親了。老萬說完眼睛死盯著兒子。後者非常為難也非常無可奈何地苦著臉。老萬又加了一句,我知道我老了,對你來說沒有了更好。

萬一歪著頭楞在那兒,父親的態度和必須做出的選擇顯然叫他很為難。他看看父親看看自己的腳尖,突然發足跑到了樓頂的另一側。老萬還沒反應過來,就看見兒子已經站在了對面和自己成一直線的樓頂邊沿。萬一說,要不這樣吧,這個選擇由您來做,如果您還同意我繼續幹我眼下的事,我就還是您兒子,否則我就從這兒跳下去。說完他看著老萬,臉上像抹奶油似的抹上了一層得意,不多,也就薄薄的一層,可就這一薄層已夠刺激老萬的了。

老萬先是吃了一驚,隨即他的火就抑制不住地往上竄。媽的,這就是近兩年他和兒子對話的一個縮影。每每倆人硬碰硬地發生沖撞,兒子總是勝利者,因為這小子的態度總是更為強硬和無賴,就像這一次,他一口氣就跑到了邊沿,連一點退路也不留。

好啊!你看著——。老萬伸出一根手指指著兒子,腳下往後退了一步,樓下傳上來一片驚呼,又像是歡呼。他又退了一步。盡管兩腿發軟,但老萬的的確確退了兩步,他已經不敢也不能往後看了,他清楚自己正站在六層樓頂的邊沿。兒子撲倒在地,嘴中大叫著,好啦,我答應您。

樓下的圍觀者還沒有散去。他們到現在也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們先是看見一向樂呵呵的老萬站在六樓頂上,站上去後,他老伴就莫名去妙地逃走了,然後他兒子來了,兒子來了後老萬仿佛才下決心要跳下來。他們看見幹瘦的老萬一手叉腰,一條手臂幅度很大地揮舞著,有風吹過的時候,老萬的褲管晃動著,他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們很緊張,同時又很興奮。他們庸常的生活中終於出現了一個興奮點,因為是意外的興奮所以也就格外地興奮。他們仰著脖子,等呀等,脖子都酸了,可是突然老萬又從那個讓人心跳的邊沿消失了,不一會兒,他的兒子下來了,問人借了一支筆和一張紙又奔回了樓頂。這父子倆到底在搞什麽名堂。

這時有人提醒大家,別忘了萬一是個古怪的藝術家,經常要弄出些稀奇古怪的事來。於是有人馬上想起來,前不久萬一還在廣場發過彩色避孕套,他還有幸拿到了一只,挺漂亮的,可惜不能用。

吃飯的時間過了,大家的肚子早就餓了,但是再等等吧,上一次就是急著回家吃飯,錯過了瘋子驚心動魄的那一跳,實在太可惜了。說起瘋子,大家暫時放下了眼前的迷惑,七嘴八舌地爭論開了瘋子跳樓的原因。

有那麽一會兒,老萬只覺得腦子裏一片空白。他隱約記得剛才自己已經跳了下去,準確地說,是腿一軟掉了下去,他異常清晰地聽見樓下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更像是歡呼的驚呼。

這時老萬發現自己竟然雙手撐地跪在地上,他想站起來,但腿上一點力氣也沒有,是那種過度用力後的虛脫,並且身體發沈,他扭頭一看,二十公分之外就是樓頂的邊沿,他手腳並用往前爬了幾下,然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現在連老萬都好奇,自己怎麽會處在這個高度的。他掏出煙盒,抽出一根,叼在嘴上。他看見兒子爬了上來,手中拿著一張紙,他們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覺得有點陌生。

萬一趴在水箱上,寫幾個字擡頭看一眼老萬,大概是吃不準該怎麽寫才好。老萬手裏拿著打火機,“啪嗒啪嗒”空打著,這樣的結果是他期望看到的,但過程比他想象的要激烈和驚險,他差一點就沒了命。假使他真的跳了下去,別人會怎樣議論他的死因呢,老萬想,大約就像他和鄰居們饒有興趣地猜測瘋子的死因一樣。

一輛 110 警車警笛呼嘯著停在樓下。萬一走到老萬這一側往下看了一眼,嘴裏自言自語道,誰他媽多事。沒一會兒,一只戴大蓋帽的年輕的腦袋出現在老萬視線裏。小夥子開口就問,誰要自殺?萬一一臉納悶地反問,誰說有人自殺了?緊跟在小夥子後面的一個看起來像是頭的家夥口氣十分嚴厲地說,那你們在搞什麽,下面圍了那麽多人。

是這樣的,萬一一本正經地解釋到,我是一個行為藝術家,今天我們在搞一項行為實驗,名字叫“圍觀•致命的高度”,簡單地說,就是在民眾空間中收集民眾視覺經驗和情緒反應。好了,現在已經結束了。

沒錯,老萬沒聽錯,他的兒子的確是說他們剛才搞了一場名為“圍觀•致命的高度”的行為藝術。一不小心,他也成了一個行為藝術家。

一陣睡意從不知什麽地方飄了過來。老萬打了個哈欠,由於牙疼和心裏不乾淨,他已連著兩三個晚上沒睡好覺了,他看了一眼重又趴在水箱上寫字的兒子,把頭靠在屈起的膝蓋上,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1999.11.7.

原刊於 《收獲》2000年3期(《小說選刊》2000年9期選),作者授權天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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