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義:李白詩的生命體驗和文化分析(下)

三 遠遊姿態的胡化氣質和南朝文人趣味

李白的遠遊姿態包涵三個因素:一個是胡化的氣質;一個是慕道求仙的意願;一個是南朝文人的山水趣味。

 李白二十四歲離開四川,辭親仗劍遠遊。此後,他再也沒有回過四川。晚年流放夜郎的時候,他當然到過三峽,寫過“朝辭白帝彩雲間”的詩句。但他到了三峽還沒有進川,就被赦免,又回到了長江中下遊,爽爽快快地寫了“千裏江陵一日還”。很值得註意的一點是,他不是把四川,而是把離開三峽東去叫做“還”。這個“還”與賀知章的“少小離家老大回”的那個“回”不一樣,是有不同的精神指向。讀懂這個“還”字,才算讀懂李白遠遊姿態的精神指向和文化內涵。這跟我們農業文明中“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是很不一樣的一種人生軌跡。他第一次出川到荊州後,寫了:“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遊。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仍憐故鄉水,萬裏送行舟。”他憐憫著故鄉的水,從四川流出來的水,一直送他到荊門以外。但是楚國山隨平野盡的開闊意識,月下飛天鏡的宇宙開闊境界,令他產生一種新的感動。仍憐故鄉水嘛,他的遠遊當然也還有一份扯不斷的思鄉之情,所謂“清猿斷人腸,遊子思故鄉”。但李白遠遊不是因饑寒交迫而出外打工,他腰攜很多錢,他父親做生意留下的錢,揮金如土,去交朋友,去看山水。他追求的是一種精神自由,遠遊成了他的人生形態。這一形態中註入了一種精神自由的追求,“鳥愛碧山遠,魚遊滄海深”。他的遠遊是深入民間的遠遊,“混遊漁商,隱不絕俗”(《與賈少公書》),跟漁人、商人混跡在一起;他隱居,但沒有割斷跟俗人的交往。

 當然李白的遠遊也有遊俠的意氣,甚至有胡化的風尚,所以他的詩歌中寫遊俠的詩篇很多。除了這些之外,李白的遠遊還包涵著道教色彩。他的詩中不乏慕道求仙的東西。“精誠合天道,不愧遠遊魂。”他把精誠跟天道相合,這樣,對自己遠遊的魂就不感到慚愧了。所以他結交了司馬子微、元丹丘這樣一些道教徒,與他們一起遊心於無窮。道教求仙的遠遊方式,為他神遊物外的精神自由和探究造化本原的宇宙意識,註入了一種新的理念,使其帶有宗教色彩。探究宇宙秘密,神遊八極之表,像鯤鵬一樣逍遙、高舉的狀態,在他的很多詩中都表達出來了。

 更為重要的是,李白擁抱祖國山川的名山遊,接上了南朝文人的審美文化傳統。也就是說,他的遠遊姿態是胡化習氣、道教追求和山水詩人審美體驗的結合。在六朝山水詩人中,跟李白結緣比較深的,是謝靈運和謝脁。唐朝人都愛旅遊,例如李白送孟浩然到揚州去旅遊,“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在盛唐人的心目中,“煙花三月下揚州”,是一種非常浪漫的行為。當時揚州是一個大城市,唐朝叫揚一益二,就是揚州第一,益州也就是成都第二。“天下三分明月夜,兩分無賴在揚州。”天下的月光有三分,無賴的月光就有兩分在揚州。而李白更喜歡的是名山,他有一種名山情結。他自稱“五岳尋仙不辭遠”,到五岳去尋找神仙,不辭道路之遠;“一生好入名山遊”,一輩子喜歡到名山去旅遊。為什麽喜歡去旅遊呢?他說:“心愛名山遊,身隨名山遠。”心喜愛到名山去遊,身也遠離了人間的塵俗。他反覆表達:“久欲入名山”;“願遊名山去”;“名山發佳興,清賞亦何窮”,喜歡去欣賞那種清遠的神工鬼斧的山水。他有一首詩叫做《秋下荊門》:“霜落荊門江樹空”,到了秋天霜落荊門,江邊的樹木都掉葉子了;“布帆無恙掛秋風”,無恙的布帆在秋風中掛起來,去旅遊了;“此行不為鱸魚膾”,我旅遊不是因為浙江、江蘇的鱸魚好;“自愛名山入剡中”,因為自己愛名山,所以到了江浙這塊地方。

 李白這種魂系名山的不倦遊興,是跟謝靈運開創的山水詩風分不開的。這種風尚包涵著一個了不得的驚人發現,自然山水中蘊藏著作為人文精華的詩,山水遊也就成為他的詩魂之遊。他的詩中,反覆談到謝靈運,“興與謝公合”,他的詩興、遊興與謝公是不謀而合的。他一再尋找二百年前謝靈運的遊蹤和心跡,謝靈運遊過的地方他都願意去看看。他不時親昵地稱這位山水詩人的小名,叫謝客,並且把謝靈運山水漫遊的興感跟嚴子陵的歸隱趣味結合起來。

 在李白的詩中,我們經常看到“萬裏遊”、“歡遊”、“遊賞”和“夢遊”的字樣。他做夢的時候都在漫遊:“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渡鏡湖月。”這種遊,是與精神、靈魂和詩魂結合在一起的遊。李白開發出中國山水的很多精彩東西。他把中國山水崇高的、神奇的或者清遠的意境開發出來,寫成了與我們國家雄偉奇異山水相稱的詩。李白詩中的山水是大境界的山水,他好像坐飛機在天空上看山水,好像在宇宙空間站上看山水。這跟中晚唐之後的小山小水不一樣,跟普通的山水不一樣,跟謝靈運體現在山水裏面的具體細微之美也不太一樣。他對山水充滿著一種遊動的、生命的體驗。譬如他寫的《望廬山瀑布》,這是唐朝最好的絕句之一了:“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他用詩把中國的山水名牌化了。而且中國的山水在他的詩歌裏,變成了一種人文的象征,變成了一種新的體驗。他好以天的視角看山水,以天觀物,來雲遊名山大川,又交織著好多神話傳說和歷史人物的故事,從山水裏面來探尋精神的歷史。名山巨川、名勝古跡為李白提供了一種探討宇宙洪荒、出天入地、闡發道的趣味的載體。

 在名山遊和對名山的吟詠中,李白把盛唐的氣象和魄力,註入了中國的山水詩學之中。清朝有一個人說,“‘大’字是工部的家畜”,“大”是杜甫家中養的豬、牛、馬;而“雄奇”二字是李白的絕招。譬如李白寫黃河。那時的黃河與現在不一樣。黃河在周定王的時候出現過洪水;漢武帝的時候,我們看《漢武大帝》電視劇都知道,發過一次很厲害的洪水;王莽的時候也發過一次洪水。東漢明帝時候治過一次水,修了一千多裏的堤壩,把河水引到渤海。此後八百多年,一直到宋朝的慶歷年間,黃河平安無事。後來遊牧民族進來,北方成了一個戰場,他們是不搞水利的,社會動亂,黃河就成為一條經常發生水災的河流。河道數變,一會兒從淮河出口,一會兒從山東出海。一打仗,就放黃河水去阻擋敵軍,放黃河水去淹開封城,現在開封的宋都可能在地下五米到十米的地方。黃河流域原來的灌溉網密如蜘蛛網,還有很多湖泊,現在你還能看見中原有什麽湖泊嗎?都給黃河的泥沙漫平了!良田都沙漠化了。所以經濟中心從宋以後,就開始轉移到江浙一帶。但李白那個時候,“黃河之水天上來”,水流充沛;“奔流到海不覆回”,流程通暢。我們看到唐人、宋人畫的黃河,都是波濤翻滾。面對著這個黃河,李白寫黃河,大小緩急,隨心所欲,並沒有把它看成一條災害的、兇惡的龍。他講:“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裏觸龍門”,水勢很大;他還講:“黃河如絲天際來”,黃河像條絲一樣,從天上掛下來;還講:“黃河捧土尚可塞”,黃河捧上一捧土就可以把它塞住。總之,“黃河落天走東海,萬裏寫入胸懷間”,黃河在李白的心靈時空中,可以擒縱伸縮,顯示出創造主體面對著這個民族的母親河的非凡的魄力和氣象。李白的遠遊既是山水之遊,又是詩魂之遊,同時也是一種對自由的精神空間的尋找。


四 明月情懷的個性體驗和民俗轉化

李白在遠遊中雖然帶有胡人的氣質,但是也有一種揮之不去的鄉愁。這種鄉愁與明月情緣有著深刻的聯系,或者說他為農業文明戀土戀家的鄉愁奉獻了晶瑩的明月意象。

李白在宣城,安徽出宣紙的地方,看到杜鵑花的時候,寫了一首《宣城見杜鵑花》說:“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三巴就是四川,巴東、巴西、巴中。他用回環往覆的數字,渲染著回腸百結的思鄉情懷。他寫過一首很簡單的《靜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二十個字,婦孺皆知。不少外國人學中文,背誦的詩,頭一首就是這個。小孩子受傳統文化教育,先背的詩也是這個。為什麽這麽一首詩能夠千古流傳、家喻戶曉?我們的文學理論在這種現象面前,幾乎是無能為力,顯得非常笨拙。譬如用女性批評的眼光看,難道是李白看到月亮想嫦娥嗎?其間奧妙很難講清楚。其實,它表達的就是與人類生命的本原相聯系的一種原始記憶。這種記憶,也許在你去求學或者去從商發大財時埋在心底,但是被他這個詩一鉤,就鉤出來了。故鄉兒時的明月,它是我生命的最原始的、最純潔的證明。“床前明月光”,天上的光明之客,不請自來,來造訪我;這個很熟悉的客人來了之後,我還認不清吶,“疑是地上霜”,心境中一片晶瑩、清涼,渣滓悉去。這就為人和月相得、思通千裏準備了一個清明虛靜的心理機制。而在舉頭、低頭之間,人和月產生了瞬間的精神遇合。瞬間的遇合激發了一種具有恒久魅力的回憶,那就是對童年時代故鄉明月的回憶,以及對“隔千裏兮共明月”的時空界限的穿透和超越。由瞬間的直覺,達到了精神深處的永恒。這就是李白脫口而出之辭,卻令百代傳誦不已的奧妙所在。

李白是四川人,他出川去浪跡南北的時候,他的精魂還在牽系著、留戀著蜀中的名山大川:峨眉山、長江,以及和峨眉山、長江聯系在一起的明月。他的故鄉月的覆合意象,就是特殊地體現為峨眉月。他有一首詩叫做《峨眉山月歌》:“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這是他初離四川時所寫。峨眉山是蜀中名山,名山才能配得上明月。如果用一座普通山頭來寫,那就缺乏審美的名牌意識。“峨眉”二字和我們形容美人的蛾眉同音,用它來形容一輪新月,就別有一層聲情之美。詩人把故鄉峨眉的山月當成老朋友來對待,在秋天的時候向它告別。平羌就是青衣江,從峨眉山東北流過,匯合岷江,進入長江。月的影子,映到江中來,隨水而流,伴著李白出川的船。人和自然的親和感,在這種人月伴隨中顯得非常清美。“夜發清溪向三峽”,清溪是個驛站,可見他出川的心情多麽急切。但他又回過頭來說,“思君不見下渝州”,渝州就是現在的重慶,對故土、故人還存在著一種割舍不下的留戀之情。“思君”的“君”是誰呢?過去有人說是李白的朋友,但這不是留別詩,也不是贈別詩,所以要說是李白的哪個朋友,“君”就有點落空了。人家是《峨眉山月歌》嘛,“君”就是峨眉山月,月亮是“君”,想念你,看不到你,我就到渝州去了。人和月相得,這麽一種思維,把生命賦予山、月、秋、江。值得註意的是,這首詩中有好多地名: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峽、渝州,在以峨眉月為貫穿性意象中,參差錯落。詩人通過這些地名,把一種離別的留戀之情,自自然然地、層層叠叠地表達出來。

“峨眉月”成為紮根於李白生命本原的一個意象,它曾經引起二百多年後同樣是蜀人的蘇東坡的共鳴。蘇東坡有一首詩叫做《送人守嘉州》,開頭兩句完全用了李白的詩:“‘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謫仙此語誰解道?請君見月時登樓。”後來,李白五十九歲時,有一個和尚到長安去,他還寫了一首《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送行。這離他二十五歲離開四川時寫《峨眉山月歌》,已相隔三十多年。“我在巴東三峽時,西看明月憶峨眉。月出峨眉照滄海,與人萬裏長相隨。黃鶴樓前月華白,此中忽見峨眉客。峨眉山月還送君,風吹西到長安陌。”李白捧出了心中的那輪峨眉月,把四川來的和尚當成峨眉客,用這輪明月伴著他一起到長安去。

 李白談到月時,用到兩個字“得月”,得到月亮,月得吾心,人與月相得,“得得任心神”,以表達他與明月的精神聯系。神話思維的介入產生的超越性本身,包涵著親切感。人和月相得,這個“得”字有雙重性,既是獲得,又是得宜;既是人借明月意象向外探求宇宙的奧秘,又是人借明月意象向內反觀心靈的隱曲。在人對天地萬物的神性體驗中,月的神性以潔白的玉兔和美麗的嫦娥為象征,因而較少恐怖感和畏懼感,而較多奇幻感和親切感。李白在流放之後,回到湖北江夏,寫過一首詩,說:“江帶峨眉雪,川橫三峽流”,他還是想著家鄉峨眉的雪;“窺日畏銜山”,太陽下山了,山把太陽吞下去了;“促酒喜得月”,催促上酒來,很高興得到這個月亮。他流放遇赦東歸,在長江的船上,內心的憂愁散去,一線生命的喜悅油然而生,和天上的明月渾然契合。他在登岳陽樓時寫過一首詩,說:“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雁飛走的時候,把我的愁心也引走了;山含著好月,非常晶瑩光輝的月亮來了。在雁引山銜的萬象動靜中,很微妙地寫出了人得月的喜悅。

這種喜悅,借著我講的李白的醉態思維,有時候達成了一種天上人間的精神契合。這種精神契約一旦達成,既可以把人請到天上去:“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也可以把月亮請到人間來:“暮從碧山下,山月隨人歸”。這種借酒興達成的精神契約,當然是以那首《月下獨酌》表現得最為出神入化:“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孤立處境中的精神渴望,刺激著詩人要舉杯邀月的奇異行為,也刺激著他把月當成人的意興。既然把月亮當成人,就必然和月亮進行喜怒哀樂兼備的情感交流,對月亮既有埋怨,也有將就。埋怨這個月亮不懂得喝酒,而影子很突然地跟隨在我的身邊。那就將就一下吧:“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但是詩人的醉態好像也感染著月亮和影子,當他醉醺醺地載歌載舞的時候,月亮和影子也活潑潑地行動起來了:“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盡管最後“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但他所追求的最終還是達成一種永志難忘的精神契約:“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這首詩沒有采用《把酒問月》中嫦娥玉兔的神話,但是,詩人的酒興和醉態在崇拜孤獨和拒斥孤獨的精神矛盾中,創造了一種人月共舞的心理神話。

“得月”這種人月關系和醉態思維具有深刻的因緣,這種因緣聯系著宇宙意識。剛才我講的那首《月下獨酌》就聯系著這個宇宙意識。人月之思也聯系著鄉愁,聯系著宇宙,甚至還聯系著李白的西域出生地。這就是他那首把人倫之情和民族之情緊密聯系起來的樂府《關山月》。李白在《關山月》裏面,展示了一派雄渾舒展的關山明月情境:“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由於境界壯闊,詩人不需要雕琢辭藻,而以明白清通的語言縱橫馳騁天上地下萬裏關山之間。開頭四句展示了一幅以明月為中心的,涵容天山、玉關、長風、雲海的邊塞風光圖。中原人士寫的邊塞詩都非常慷慨激昂,“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是一種以身殉國的心情。但是李白是從邊塞來的,他給我們展開的那種蒼茫雲海、長風萬裏的景象,就超越了民族之間的隔閡,充溢著盛唐魄力,足以使山川壯色。他有如此雄渾的境界和魄力,讓明月來作證,儀態非常從容地進入歷史和現實,在一片遼闊的古戰場中進行民族命運和個體生命的體驗。“漢下白登道”,聯想到九百年前漢高祖領兵追擊匈奴,被匈奴誘至平城,今山西大同市附近的白登山,圍困了七天。青海灣是隋唐時代朝廷與邊疆民族頻繁攻戰的地方。也就是說,詩人在天山、玉門關、白登、青海灣這些北部、西部、西北部,從蒙古一直到青海、新疆相距幾萬裏的邊陲之地,思考著一個民族的生存環境和征戍兵士不見生還的命運。如此遼闊的地域和悲天憫人的情懷,沒有明月的視境是無以為之的。《關山月》最後四句:“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閑。”戍邊的士兵苦思難歸,無法在長風幾萬裏中逆長風回到內地,而內地的高樓上有他夢魂縈繞的生命情感存在;他的妻子當此良夜,面對著同一輪明月,“隔千裏兮共明月”,大概要嘆息不已吧。在這樣的蒼茫孤苦、生不能歸的境界中,有人登樓來想念自己,也是一種心靈的安慰吧。這首詩就以出入於邊塞和內地的地理空間的形式,真切靈妙地表現了出入於明月和內心的心理空間意義。李白把明月的意象思維推到一個新階段,在一種新的精神層面上綜合了“關山夜月明”的壯闊和“明月照高樓”的深婉。他賦予明月意象以盛唐的雄渾,一種從容自由的雄渾。

明月與文人詩歌關系極深,這大概是我們古代詩歌、尤其是唐詩中使用最多而且寫得非常精彩的意象。由於文人雅趣和文人所寫名篇的傳播和滲透,明月成為我們中華民族的一個很深的情結,最終化成了民間的節日風俗。這是一個人類文化學的有趣命題。六朝以來,中國文人就有玩月的雅興。謝惠連有一首五言詩叫《泛湖歸出樓中玩月》,鮑照有一首詩叫《玩月城西門廨中》。到唐朝,杜甫就寫了四首玩月詩;白居易也寫了很多玩月詩。六朝和初盛唐的文人所玩之月常有玉鉤弦月;到了中晚唐,玩月時間逐漸集中在八月十五前後,有“中秋玩月”這麽一個題目出現。比如白居易《中秋夜同諸客玩月》:“月好共傳唯此夜,境閑皆道在東都。”僧棲白《中秋夜月》:“尋常三五夕,不是不嬋娟。及到中秋半,還勝別夜圓。”雖見對中秋月的特殊愛好,但尚未透露出世俗節日的熱鬧勁頭,還是文人、僧人賞月的清靜境界。

中秋月與唐玄宗遊月有關系,後世把它看成盛唐風流的一頁。有一部據說是柳宗元作的《龍城錄》寫到,開元六年,唐玄宗在八月十五,由天師做法術,跟道士一起遊月亮,制成《霓裳羽衣曲》。它把月宮仙境和盛唐最著名的音樂舞蹈,聯系成為一個天風海雨的清明世界。以致後世的年畫《唐王遊月宮》中以這樣的對聯作了調侃:“凡世本塵囂,何處有程通月府;嫦娥雖孤另,此宵何幸近君王。”由於李白和後來的蘇東坡這些人對月亮有非常精彩的描寫和抒情,宋代以後,這種高雅的文化夢逐漸轉化為民俗。中秋節成為萬民盼團圓、慶團圓或者思團圓的節日。北宋孫覆《中秋月》詩中說:“十二度圓皆好看,就中圓極在中秋。”到了兩宋之交孟元老撰的《東京夢華錄》,就寫到了中秋節。在這一日,貴家和民間都到酒樓裏面占座位,準備玩月,徹夜笙歌。夜市很熱鬧,一直開到早上。這樣,文人的文化就跟民俗文化合流在一起了。

從文人文化到民俗文化的轉型可以看出,李白處於文人玩月意興的開拓期。他筆下的玩月,很少儀式化,更多的是一種精神探索和審美體驗的個人性。甚至“玩月”這個詞,在他的手中也還沒有定型,他的詩題除了“玩月”之外,還有“待月”、“望月”、“問月”、“泛月”、“對月”、“見月”、“邀月”、“夢月”和“得月”。李白那個時候,還帶有人和月對話、人和月相得那麽一種精神體驗的色彩。所謂“天清江月白,心靜海鷗知”,就是人以虛靜之心,與江天、明月、海鷗實現了精神遇合。這與在民俗節日熱熱鬧鬧場面中得到的精神體驗絕不一樣。所以李白的明月體驗,用詩歌方式註進了一種天才的想像。從李白到蘇東坡,歷代文人對月亮的體驗,加上千古流傳的月宮神話,以及農業民族思鄉、團圓和家族的意識,最後就積澱出來這麽個東方的團圓之節——中秋節。化雅為俗,必須雅到家喻戶曉,才能化作大雅大俗。

李白的醉態,李白的遠遊,李白的明月,對中華民族的天上人間體驗,做了一個非常具有詩情畫意的開拓。而且,這種開拓帶有盛唐的氣魄。他一方面繼承了中華民族千古不絕的詩酒風流傳統,同時又借助於胡地以及黃河、長江文明的綜合氣質,用一個謫仙人的風流給我們這個民族的精神體驗、審美體驗提供了一個新的空間和新的形式。李白既有胡地的體驗,也有長江和黃河的體驗,更有在長安對高層政治和文化的近距離體驗。因此,應該說,他是中華民族多重文化渾融一體的一個偉大結晶。(收藏自 2015-04-02愛思想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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