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冠中先生去了,我猜他去得一定心事蒼茫。我這麽說,來自我對他的感受。 

自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就深愛吳冠中先生的畫,那時他畫風正健,致力於將一股全新的藝術精神同時推入油畫和水墨畫兩個領域。他屬於那種在封閉的房間忽然打開一扇窗子的藝術家。然而……

吳冠中先生去了,我猜他去得一定心事蒼茫。我這麽說,來自我對他的感受。

自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就深愛吳冠中先生的畫,那時他畫風正健,致力於將一股全新的藝術精神同時推入油畫和水墨畫兩個領域。他屬於那種在封閉的房間忽然打開一扇窗子的藝術家。然而,我已經棄畫從文,從文壇側目畫壇,先生一直是我的關註點。

初識先生是在一年一度的政協會上。政協各小組的成員每屆都有調換。九十年代初我被調整到書畫家較多的一組。那組有黃胄、朱乃正、董壽平、吳祖光、丁聰等。吳冠中先生是我很想接觸的一位。然而頭一眼看到的先生卻是"一腦門官司"。那時他正陷入喧鬧一時的"《炮打司令部》假畫案"中。造假者為牟取暴利,頂著他的名義,硬把他編造成這幅歷史謬誤之作的作者。一時惹得眾說紛紜。這樁荒唐又醜陋的事對他傷害很重。既褻瀆了他心中的藝術,又傷及了他的人品。他顯得焦灼、仿徨、憤懣和痛苦,表情緊張,花白的頭發繚亂地豎著,逢人便解釋個中的黑白。一個愛惜藝術和自己品格的人應當受人尊重。我便出面邀請一些畫家與媒體記者,在政協會議休息的時候,開個小會,大家發言,為他分辨曲直,抱打不平。先生在這場官司中被折磨了長長的兩年時間。在官司獲勝而了結的時候,他寫了那篇著名的文章《黃金萬兩付官司》感動了我。他所說的黃金不是金錢,而是一個藝術家最寶貴的時間。他為什麽執意與這強勢的商業騙局抗爭?我寫了一文《為藝術的聖潔而戰》,呼應了他。我說:"這官司原是一場為藝術的聖潔與崇高的聖戰。他打官司和毀畫--他常常把自己不滿意的作品毀掉,都為一個目的,即藝術的聖潔。這之中,容不得一點低劣,更容不得半點虛假。真善美,就是藝術家調色板上精神的三元素。藝術就靠著它絢麗迷人。"我在文章末尾還說,"誰也別再打擾這樣一位藝術家了!"

吳冠中先生給我的印象是善良、單純、自我、孤獨。他處世低調,不善交際,生活上喜歡享"下等福",推頭習慣去找道邊的理發攤。一眼看上去,就像房前屋後的老街坊。一次在北京的書市上為讀者簽名,他提著一個小塑料兜,裏邊放一瓶礦泉水,那天奇熱,他便自帶著飲水。他很少在熱鬧場合露面,所以沒人認識他。待他擠進人群,在自己的座位中坐下來,人們一看桌簽才知道這貌不驚人的小老頭就是當代的繪畫大師吳冠中。

他很少出頭露面,偶爾出現在會場上,卻很少發言講話;他不善言談,對繪畫之外的任何話題興趣都不大,談起畫卻總是興致勃勃。他曾對我講述他一次油畫寫生歸來,擠在長途公共車上,由於怕人擠蹭他的畫,便把拎著畫的胳膊伸出車窗,幾小時過後,到了家,那條胳膊似乎不存在了,畫卻完好無損。

這段事他對我說過兩次,可見畫是他的生命。他家中那個畫室,是我見過的最小的一間畫室,只有六七平方米。他個子小,鋪著毛氈的畫案只有兩尺高,更像一張單人床鋪。桌上墻上沾滿色點與墨漬。他那些驚世之作就是從這張再普通不過的畫案上畫出來的嗎?就像最美的花最甜的果都是從泥土裏長出來的。他告訴我別硬叫孩子學藝術,因為藝術是沒有遺傳的。我笑道:"藝術家是天上掉下的林妹妹。"吳冠中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他腦袋裏整天想的全是畫,還有不停地冒出來的種種視覺的靈感--這話不是他說的,是他的畫告訴我的。

他說我看過你的畫冊,你畫畫是不是不重覆?我說從來不重覆,並說我的不重覆多半來自於文學,因為文學就是不重覆的,也不能重覆。作家怎麽可能把寫過的文章再寫一遍,那不成抄稿子了嗎?先生說,畫重覆的畫我沒有感覺,也沒激情。這一點上,我受西方繪畫的影響,西方繪畫是不重覆的,這可能與西方的文化"求異"有關。他這話給了我解讀他的一把鑰匙。

吳冠中一生的繪畫都在不停頓地求異。老實說,我更喜歡他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作品。在那一代學貫中西的藝術家中,中西融合是一個自動承擔的藝術使命與文化使命,故而他提出"油畫中國化"和"國畫現代化",並在這兩個領域中建功立業。他在油畫中註入了中國文人空靈的詩境,他的色彩也極具中國文人的氣質,這一點很難;在水墨畫中,他將覆雜的物象解構,經過符號性的提煉,再藝術地重構起來--這就使傳統水墨進入從來沒有的境界。

吳冠中完全可以在這樣的藝術成就中享受終生。他卻偏偏還要改變自己。但要變就有風險,可能不被人接受。記得一次去方莊看望先生。他興致勃勃地叫我看他的兩幅新作--就是那種用油畫形式來畫的古畫經典。一幅是韓滉《五牛圖》,一幅是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他說他要畫許多這樣的作品,並一口氣說出一長串古典名畫的畫名。他要開創自己一個怎樣的新時代?他問我對他這種畫怎麽看,我說我喜歡您掛在廳裏的那幅彩墨。我回避回答,是因為我不喜歡他這種嘗試。

還有一次--這大概是我最後見到他的一次,他叫我去沙灘中國美術館外的一家畫店看他的"書法",我去看了。顯然這並非真正的書法,而是被他作為一種新的另類的"試驗繪畫",我卻毫無感覺。我想晚年的吳冠中是不是感到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卻更加渴望從已有的形態中蛻變出來,他顯得很急切。他這種急切表現在繚亂無序的線條,波洛克式的鋪天蓋地的色點,東一榔頭西一斧子互不關聯的藝術思考;他過多地著力於表面視像的變異與張揚,而非緣自心靈與深思。可是愈表象愈難走得太遠。

然而,吳冠中畢竟才華與稟賦都非同凡人。在那些不成熟甚至不成功的試驗性的作品中,依然不斷湧現出一件件驚世駭俗的精品,顯示他過人的創造力。更令人稱奇的是,吳冠中這樣全然自我的畫作,在繪畫市場上卻始終被充分地認可。他的畫價可謂"天價"。但他從不擔心由於自己過分大膽地去試驗,而失去原有的面貌與風格,並禍及"天價",因為他眼中只有藝術,沒有比藝術更高的東西。他不順從市場,可媚俗的市場卻偏偏順從了他。這樣的例子在當世不多。照理說,在市場經濟社會中,作品的價格與其藝術價值往往是不同步的。但有幾個人敢面對心靈而背對市場?

自從認識先生,正趕上那樁假畫案,卻因之得見藝術在他心中的位置。藝術在藝術家心中若不神聖,藝術家便很難走進藝術的天堂。先生為此一生,並建立了自己惟其獨有、境界至高的藝術天地和審美世界,應說他已站在藝術的天堂裏了。

吳冠中走了。我相信他是帶著許多未完的藝術理想和遺憾走的,帶著許多憤世嫉俗的心緒走的。晚年他對藝術環境以及相關的機制說過一些直了了批評的話,不管這些尖銳的話在當時怎樣說是道非,現在都靜靜地留給我們了,等待我們來思考,看我們有沒有勇氣回答。以我對他的感受,他上路之時,一定對自己對社會心懷重重缺憾。任何真正的有良心的藝術家不會是帶著一堆亮晃晃的獎杯走的,總是把蒼茫心事,一半帶走,一半留在世上。

至於他的作品是否還是"天價",我想,這與他生前無關,與他身後更無關。留下來的是他孜孜探求了一生的藝術。畫價是寫不進藝術史的,也放不進藝術天堂。放在那裏的,還是深刻地記憶在人們心中的作品,以及他那小小又柔和的眼窩裏執著、探索、傾註全心的目光。

2010年6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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