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東野圭吾:沒有殺手的殺人夜(下)

(現在)


安藤由紀子的屍體被發現的四天後,刑警來到了我家。當時我正在穿鞋,準備到岸田家去一趟,就聽門鈴響起。

其實,昨天時枝太太就已經給我打過電話,告訴我說警察到他們家去了。看來警方對屍體身份的判別,比我們預想的要快得多。但刑警卻沒有纏著問個不休,就只是把安藤由紀子的照片給拿了出來,問說有沒有見過這女的。據說那照片就是安藤上次拿出來的那張,太太當然回答說沒見過。

刑警共兩人,自稱高野和小田。高野身材較高,總是一副面色凝重的樣子。小田則給人一種銀行職員般的感覺,金絲眼鏡下的目光卻炯炯有神。兩人說有點事想打聽一下,我回答說只有十分鐘時間。

“您認識岸田這戶人家嗎?”

高野問。我故意一臉茫然地回答:“認識啊。我在他們家做家教。”

“似乎是的。您每天都會過去嗎?”

“除了周六周日,每天都去。其實現在我也正準備過去呢。”

“妨礙到您出行,真是抱歉。”

“沒事。話說回來,岸田家出什麽事了嗎?”

刑警從灰色的防水服衣兜裏掏出一張照片來,遞到我的眼前。“請問您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來了,我心想。那照片似乎就是安藤之前手上的那張,照片上的由紀子滿臉笑容。

“這張照片我之前看到過。”我回答,“幾個星期前,有個男的曾經拿給我看過,不過照片上的這女的我卻沒見過。”

“有個男的給您看過?”

“對方說自己是這女子的哥哥,感覺有些猥瑣,嗯……”

“安藤?”刑警問。

我接連重重地點了兩下頭,“對,就叫這名字。”

高野刑警望了小田刑警一眼,小田正一臉憂郁地在手冊上記錄著什麽。他們的這種行動,具有著擾亂我心神的效果。

“請問,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我盡可能裝得若無其事,但卻不知道是否能夠發揮作用。

高野刑警用稍稍充血的眼睛望著我。

“這女的讓人給殺了。”

“……”

我半張著嘴回望著刑警,時間太長或是太短的話,都會讓人感覺有些不自然。看準時機,我出聲問道:“是這麽回事啊。”

“您知道四天前,有人在琦玉的樹林裏發現屍體的事嗎?”

看我點了點頭,他接著說:“那具屍體就是照片上的這位女性。當時她的哥哥,也就是安藤先生來找我們,問那屍體會不會是他的妹妹。經過對牙齒等物進行辨別鑒定,我們已經確認死者正是他妹妹。”

“哎……?”

我一臉困惑的表情,裝得就跟事不關己似的。

話說回來,那個叫安藤的家夥,一看到報上登有消息就立刻跑去詢問,他就那麽在意他妹妹嗎?之前見面的時候,感覺他也不像是個疼愛妹妹的人啊。

“那個,如果兩位沒什麽事了的話,我想我也差不多該出發了。”

“啊,真是打攪您了。”

高野刑警連忙從身旁讓開身來。我走出玄關,把門上鎖。兩人一直在一旁盯著我看,讓我感覺有些毛骨悚然。

“二位還有什麽事嗎?”我稍顯不快地皺了皺眉。

“不,沒什麽。上岸田家去之前,您是否還準備到其他地方去呢?”

這問題讓我感覺有些莫名其妙,我搖頭說了句“不去”。

“那不如就讓我們送您過去吧,我們也正準備上岸田家去呢,我們開車來的。”

“哎?可是……”

我的目光在兩人臉上來回遊弋,高野的臉上露出了令人不快的媚笑,小田則依舊面無表情地呆站著。

“請吧。”

高野把手掌伸到我面前,催促著我上車。一時之間,我也想不出什麽理由來拒絕他。

幾分鐘後,我和高野兩人並肩坐在小田駕駛的車後座上。

“我們調查了一些有關安藤由紀子小姐的情況,發現了許多令人費解的地方。”

車子剛開出不遠,高野開口說:“短大畢業後,她就一直在文化學校裏做事,但半年前卻突然辭職了。其後給人打工,當過酒吧女招待。可是在大約一個月前,她又辭去了這份工作,失蹤時正處於無業狀態。”

我沈默不語,在弄清楚高野和我說這事的目的之前,最好還是不要輕易開口。

“令人費解的,還在於她失蹤前一周裏的事。”

高野的嘴角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我不明白他這笑容背後究竟是什麽意思。小田雖然一直在默默地控制著方向盤,但估計他也在豎著耳朵聆聽著我們的對話。

“在那一周的時間裏,她幾乎誰都沒見。當然也有人看到過她,可是卻並沒有交談過。所以,根本就沒人知道她在幹些什麽。”

“可是……這種事情不也挺常見的嗎?”

我的回答不痛不癢。

“對。近來的確如此。不過住在她隔壁的職場小姐卻證言說,安藤由紀子當時幾乎每天晚上都會出門去。那位職場小姐回家時看到她出去,兩小時後又回家來,似乎是聽開門關門的聲音得知的。怎麽樣?這事有點兒意思吧?她究竟是上哪兒去了呢?”

“不清楚。”我搖頭。這動作的意思是想告訴他。我對這事兒沒興趣。

然而刑警卻接著又說。

“還有另一件讓人費解的事。從她的銀行存折上可以看出,她在一年前,手上還有七百萬日元的存款,之後卻多次支取,現在就只剩了幾萬日元。”

我眺望著車窗外的景色,離岸田家還很遠。我心中不禁焦躁起來,感覺這段路怎麽會如此漫長,車子開得實在太慢。

“錢當然是越花越少。”

高野說,“但我們對安藤由紀子的周邊展開了調查,並沒有發現有過什麽大筆的花銷。那麽,那些錢究竟又上哪兒去了呢?”

我把目光從窗外的景色上挪開,轉移到高野的臉上。之後我緩緩地眨了下眼,盡可能平靜地說。

“您和我說這些幹嗎?”

聽了我的話,對方頗感意外似的睜大了眼睛說道:“不過只是閑聊兩句罷了。要是讓您感覺不快的話,那我就不說了。”

他這是想讓我說我感覺不快嗎?

我決定再往對方的區域裏深入一步。

“案件和岸田家之間存在著什麽關系嗎?”

“這一點目前還不清楚。”高野回答。

“我們找安藤問過,他妹妹是否和人交往。剛開始的時候他說不太清楚。但因為他當時的樣子有些可疑,所以就對他的行動進行了監視,結果發現昨天清早他就出門去了。經過跟蹤,查明他是到岸田創介的事務所去。我們的人當場叫住了他,他當時的樣子非常驚慌。”

高野盯著我的臉不放,估計是在試探我的反應吧,我盡可能地裝作面無表情。

“安藤由紀子小姐似乎曾經約見過岸田創介。”

“是嗎?”

“對。據安藤說,自打約見了岸田創介之後,由紀子小姐就失蹤了。”

“哦……”

“您現在應該理解,我們盯住岸田家的理由了吧?”

我沒有回答,而是把目光轉到車窗之外,開口問道:“那安藤他為什麽不立刻就跟你們說岸田的事呢?”

“您說這事啊?”

高野哼了一聲,苦笑著摸了摸下巴。“他說因為對方是位名人,所以不好提起對方的名字來,但誰知道這話究竟是真是假。他給人的感覺也有些怪怪的。”

刑警話裏有話。

我的腦袋飛快地回轉著。警察究竟都掌握了些什麽情報?或許我這邊也必須跟著見風使舵才行。最糟的情況下——我的思緒已經想到了這方面上。

過了一陣,車子開到了岸田家前。我和高野下車之後,小田依舊緊握著方向盤不放,“我把車停到派出所的停車場去。”

看著車子駛去,我感到一陣不祥的預感。看來他們到這裏要解決的事,並非一會兒就能解決的。

“吊鐘花啊?”

身旁的高野忽然說,刑警碰了碰岸田家的籬笆,扯下了一片葉子。

“我喜歡籬笆。”高野說,“不喜歡磚墻。如果發生了大地震的話,磚墻就會成為兇器,東京都的許多地方都在鼓勵使用籬笆。”

我不明白刑警說這話的目的究竟何在。他的臉上帶著笑容,我沒有答話,而是伸手按下了岸田家的門鈴。

太太出現在玄關外,看到我的臉,她露出了得救的笑容。可是在看到我身後還跟著警察之後,表情又立刻變得憮然,我把瘟神給帶來了。

“我們有點事想請問。”刑警說。

或許是因為聽到了門鈴聲,這時,雅美和隆夫兩人也從二樓上下來了。雅美正在收拾著準備回去,我和隆夫一道,準備往樓上走去。

“能稍微耽擱一下你們的學習嗎?”

高野在我身後說道。我轉過頭去,刑警沖我微微一笑,之後他又把臉轉向雅美,“請您也稍等一下,要是怕回去太晚的話,就由我們送您好了。”

雅美看了看我,我看了看刑警。

“我有些話要和眾位說。”他說,“而且很重要。”


(夜晚)


拓也駕駛著面包車駛離幹道,向黑暗中駛去。車體不停晃動,估計路面的鋪設狀況不夠好。

“差不多了吧?”

正樹仿佛已被周圍的黑暗所嚇住,說道,“在這附近掩埋掉就行了吧?”

“我也覺得。”

我從後座上對拓也說。

拓也並沒有答話,而是謹慎地操控著方向盤。他甚至連調節車速的余力都已不剩,這附近的路似乎很窄。

“你們以前來過這裏嗎?”

操控了一陣方向盤,拓也問道。

“沒有。”正樹搖了搖頭。

“雅美呢?”

“我也沒來過。”

“估計也是。”

拓也再次默默地駕車向前,周圍幾乎已經看不到民宅的燈火,我完全就想不出來他這是在往哪兒開。

“現在周圍太黑,看不清楚,不過這附近正在改建成宅地,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被挖土機給刨出來的。要是把屍體埋在這附近,身為建築家的岸田先生或許也會讓我們另找地方掩埋的。”

“嗯?是嗎?”

正樹服氣地連連點頭,“估計老爸他倒是不會說這種話,不過要是讓人給刨出來了的話,那可就麻煩了。”

“是比較麻煩。”

說著,拓也繼續驅車向前。

幾十分鐘後,面包車終於停了下來。這是條只容得下一輛車駛過的山路,路兩側全都是樹林。

拓也和正樹從車上走下,我也緊隨其後。下車時,我從前排座位上拿了塊口香糖,放進嘴裏,薄荷的香氣在口中擴散開來。

月光照耀著周圍,車外亮得出人意料。

“掩埋屍體估計得花多長時間?”

正樹問。拓也點燃了一支煙,休整了一下開車的疲累。

“快的話兩個小時,慢的話估計得弄到天亮。”


(現在)


所有人都聚集在了客廳裏。不,或許應該說是被召集到一起。岸田夫婦和他們兩個兒子,還有我和雅美,全都坐在沙發上,高野和小田則站在墻邊。

“請你們告訴我實話。”

高野的目光從眾人臉上一一滑過。創介閉著眼睛,太太和隆夫低著頭。

“那天,安藤由紀子小姐曾經到這個家裏來過的吧?”

我不由得看了刑警一眼,他的話裏充滿了自信。我不停地猜測,他這自信究竟是從何而來,可是卻毫無頭緒。

高野刑警和我對望了一眼。我感覺自己似乎笑了一下。

“岸田先生,”高野站在創介的面前,“您曾經對安藤說過,您說當時您雖然和由紀子小姐約好了,但實際上卻沒見面——是真的嗎?”

“是真的。”

創介的語氣雖然斬釘截鐵,但他膝上緊握的雙拳,即便在我眼中看來也是那樣的不自然。

然而刑警沒再說什麽,而是走到太太面前。

“太太,您說您不認識安藤由紀子小姐,這話您至今不會更改嗎?”

太太細小的喉嚨上下動了動,可以看出她在咽口水。之後她說:“是的,不會更改。”——話語中蘊含著一種悲愴感。凈是些養尊處優且膽小怕事的人,連個戲都演不好。

刑警站到隆夫面前,隆夫就跟烏龜似的縮著脖子,臉色蒼白,耳朵通紅。

刑警並沒有對這個看著就讓人心疼的公子哥兒說什麽,重新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上。他再次用目光掃視了眾人一番,把手伸進了西裝的內衣兜裏。他掏出了一只小小的塑料袋來。

“屍體的面部和指紋全都毀了。估計是因為不想讓人知曉死者身份,既然如此,那就該把屍體身上的衣服也扒掉,凡事半途而廢都是不行的。”

刑警倒也並沒有特別留意我,但我的心卻還是咯噔地跳了一下。

“被害者穿著鞋子,這東西就在鞋裏。似乎是植物的葉片,因為發現屍體的地點是樹立裏,所以原本鞋裏有一兩片葉子倒也沒什麽大驚小怪的,但經過對這葉子的調查,我們發現這種植物本身不容小視。”

高野幹咳一聲,幾個人身子一震。

葉片啊……

我倒吸了口涼氣。我明白那葉子是從哪兒來的了。所以這刑警才會說那話……我拼命忍著不讓自己去咬嘴唇。

“這是吊鐘花的葉子。”

高野說話的口吻,聽起來就像是在揭穿魔術似的。之後,他就像個魔術師似的,等待著眾人的反應。片刻之後,創介“啊”了一聲,表現出露骨的驚訝。

高野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沒錯,就是你們家拿來圍籬笆用的那種吊鐘花。前些天上門拜訪的時候,我曾經偷偷地摘走了一片葉子。經過比較,發現兩片葉子很有可能是在相同的環境生長的。”

說到這裏,他再次停下來看了看眾人的反應。看到大夥兒全都默不作聲,他再次開口。

“當然了,吊鐘花的確是隨處可見。但條件如此吻合,卻也不能說純屬巧合吧?”

重重的沈默再次襲來。我的腦海中,那只靜靜下沈的小船再次浮出了水面。究竟是在哪裏出了問題?

或許是看到自己打出的牌發揮出效果的緣故,高野一臉從容地把塑料袋塞回了衣兜。一瞬間,我的腦海裏劃過了一種想法:有關吊鐘花的事,莫不會是他編造出來的?但我立刻便察覺到,即便現在再來大嚷大叫,也已為時過晚。

高野裝起了塑料袋,之後又掏出了兩張紙片來。似乎是兩張照片,他拿著照片,走到了我的面前。

“聽了你說的話之後,我才確認了安藤由紀子的確來過這裏。”

“我的話?”我睜大了眼睛。這不可能。

“你這表情是在說,這不可能是吧?”

刑警笑著撇了下唇角,“剛才我讓你看過照片的吧?而你當時立刻就回答說,之前安藤也讓你看過這照片。不過只是在幾周前瞟了一眼,虧你還能記得這麽清楚。”

“我對自己的記憶力還是頗有自信。”

“但那照片你就只是瞟了一眼,你就能準確地記住照片上的人的長相了嗎?”

“不光只是長相。我是看到整張照片之後才想起來的。比方說構圖啦,背景啦。”

“那光看長相的話,或許你會認不出來?”

“沒錯。”

“這可就怪了。”

高野高聲說道。之後,他把手中的一張照片遞到了我面前。

“這是我剛才給你看的那張照片吧?”

我點點頭,是那張照片。

“你果然在撒謊。”

刑警突然間大聲說道。他的嗓門是如此之大,我一瞬間只感到無言以對,刑警趁機接著說道:“其實這照片根本就不是安藤當時給你看的那張,安藤當時給你看的是這張。”

他晃著另一只手上的第二張照片。看到那照片,血一下子就湧上了我的腦門。

第二張照片與先前的那張完全不同。盡管照片上的人都是安藤由紀子,但一張笑著,一張卻沒笑。除此之外,色調和背景也全然不同。

“你看到了另一張照片,卻說那是安藤當時給你看的那張。你為什麽要這麽說?其原因就在於,照片上的人是同一個。你說光看長相你是看不出來的,但你卻憑長相說那是同一張照片。其實你對安藤由紀子的長相非常熟悉,可你卻想裝作不認識她。你有必要撒這樣的謊嗎?”

看著兩張照片,還有刑警那張夾在其間的臉,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不,我已經不想再答話了。腦子發熱,但其中某處還算冷靜的部分卻已明白,自己中了對方的圈套。聽過太太打來的那通電話,又聽刑警之前說那照片是安藤的,所以就以為剛才刑警拿出的是之前安藤給我看的那張。

看我再不作答,刑警走開一步,對著所有人說。

“很明顯,安藤由紀子小姐曾經到這個家裏來過,之後她就不見了。幾周後,有人發現了她的屍體。也就是說,她在這裏曾經發生過些事。那麽究竟是什麽事呢?我們只能從最糟的事態展開推想——”

他停頓了一下,等待著我們出聲。看到眾人全都緊閉著雙唇,他用與之前截然不同的晦暗語調說。

“這世上有種東西,名字叫做魯米諾反應。它是用魯米諾溶液與過氧化氫水混合,通過催化作用而發光。在難以識別血痕和大範圍的現場裏調查血跡時,可以使用到它。用了這種方法,哪怕有人將血液稀釋到一兩萬倍,也能輕而易舉地檢測出來。即便是在肉眼完全無法看到,比方說用炊帚刷洗過之後,也依然能夠查出血跡來。”

聽了他這番話,所有人的寒毛全都倒豎了起來。或許是因為看到了眾人的反應,高野刑警接著說道。

“明白了嗎?如果我們動了真格兒的,那就連人是在哪間房間裏被殺的都能查出來。”

作為最後的一句話,這話具有極強的威懾作用。有人發出了嗚咽,打破了屋裏的沈默。是時枝太太。

“是我,是我把她給殺了的。”

我吃了一驚,扭頭望著她,創介和兩個兒子也吃驚不小。高野不可能會對此毫無覺察,他拉起太太的手,讓她站起身來。之後他把太太交托給小田刑警,再次看著剩下的所有人。

“真相馬上就會大白。”他說。

“只需要把太太的供述與眾位的話加以對照便可。我們還沒蠢到會去抓捕替罪羊的地步。”

高野朝小田使了個眼色,小田帶著太太準備離開房間。一瞬間,有人就如洪水泄閘般地哭了起來。根本就不用去看,是隆夫。

“是,是我……是我殺的。”

隆夫撲在桌上,嚎啕大哭。創介等人那副充滿苦澀的表情,仿佛在說明這才是真相。

“隆夫,你胡說些什麽!”

太太高聲厲喝,但小田卻制止了她。

高野站到隆夫面前,俯視著問道:“是你殺害了安藤由紀子小姐的吧?”

隆夫把臉埋在雙臂之中,點了點頭。“我,我……我本來不想殺她的……”

我看了看身旁的雅美,雅美也正巧扭頭看著我。

糟糕透頂——我們用目光相互傳遞著心中的想法。

隆夫被捕的第二天,小田刑警跑來找我,說讓我到警署去一趟。大致的情況昨天已經在岸田家都說過,但他們似乎還得正式地記錄一下口供。

“其他人的審訊已經結束了嗎?”

坐上小田的車後,我問道。

“基本上都結束了。”小田回答。

“證詞裏有相互矛盾的地方嗎?”

“沒有,大體上都一致。”

小田兩眼正視著前方,他這人始終讓人捉摸不透。

到了警署,他立刻就帶著我進了審訊室,狹窄的房間裏散發著臭味兒。過了五分鐘,高野刑警露面了,他嘴角上的微笑讓人感覺提心吊膽。

“先來整理一下案件的情況吧。”

問過姓名、住址等情況之後,高野首先說道,“案件的起因,似乎就只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啊。是因為這些不值一提的事,安藤由紀子和岸田隆夫發生了口角。”

“似乎是的。”我配合著說道。

“後來岸田隆夫伸手推了安藤由紀子一把。由紀子倒向身旁的角桌,不巧角桌上果盤裏的刀子正好插進了她的胸口。看到她胸前噴血,隆夫驚叫起來,聽到叫聲後,眾人隨即趕到。”

“聽說是這樣的。”我說,“但我並不清楚這是否是實情。聽到驚叫趕去的時候,她的胸口就已經插了刀子,隆夫呆站在原地這一點倒還屬實。也存在有是他一刀捅上去的可能,不過事情究竟如何,我們都無從得知。因為以隆夫的性格來看,他是不會做出這種事來的,所以我們就相信了他說的話。”

當時就沒人懷疑過隆夫是否會撒謊。

“聽說當時是你察看了由紀子的狀況的,是真的嗎?”

“對,雖然中途輟學,但我畢竟也曾念過一段時間的醫學院……當時我判斷傷者傷勢過重,無力回天,並把情況告訴了岸田一家。”

“當時就沒請醫生來看看嗎?”

“我覺得不行。當然了,這還得由岸田先生來做決定。”

“那麽岸田先生當時做的決定又如何呢?”

“他什麽都沒說,”我搖了搖頭,“反而卻向我征求意見,說該怎麽辦才好……”

“那你當時都說了些什麽?”

“我說這事該立刻報警,這也是理所應當的。”

我看了高野一眼,與我目光相撞時,他的臉偏朝了一旁。不知為何,這動作一直久久地留在我的心間。

“聽你說了該去報警的意見之後,岸田先生都說了些什麽?”

“當時他回答說不行。相反,他說讓我們協助他們隱瞞案件的真相。”

之後,我一五一十地說出了案件其後的經過。受岸田夫婦之托,必須全力協助的狀況,還有出門處理屍體的事。

聽我講述時,高野的目光始終盯著半空中。看他連眼珠子都不動一下,我還在想他有沒有在聽。我稍稍中斷了一下,他便緩慢地把頭轉朝我這邊,催促著我繼續往下說。

掩埋好屍體,回到岸田家之後,我的講述便已全部結束。高野依舊板著臉一言不發,我完全猜不透他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

“離開岸田家的時候,”刑警終於開口說道,“岸田先生是否給過你們什麽?不是你的話,那就應該是正樹。”

給過我們什麽?

我開始回憶起來。那天夜裏的事,我全都記得清清楚楚。先是搬運硬紙箱,然後……

“啊。”我點了點頭,“他們遞了些口香糖給我們,說是讓我們醒醒瞌睡。”

“你沒記錯吧?”

“沒有……那東西有什麽問題嗎?”

“沒什麽,只是確認一下罷了。”

刑警幹咳了兩聲,聽起來感覺就像是故意的一樣。

“對了,安藤和夫這人呢……”

刑警改變了話題,“他說他是從住址薄上看到岸田家的地址,之後又看便條上寫著那天由紀子與岸田先生有約,但他卻拿不出住址薄和便條來。經過我們逼問,他說出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來。”

“出人意料的事?”

“安藤與由紀子兩人時常聯系,有一次,他聽由紀子說起了一件奇怪的事。她當時說,他們兄妹倆或許可以從建築家岸田創介身上榨些錢出來。據安藤說,他們的父親安藤喜久男曾經與岸田創介共事過。當時他們兩人曾共同構思出一種劃時代的建築技術,但喜久男卻因事故英年早逝。多年之後,岸田以當時的技術為基礎,獲得了巨大的名聲,但他徹底把安藤家給丟到了一旁。因此,由紀子時常會把自己家也該從岸田那裏分到百分之幾這類的話掛在嘴邊。也就是說,由紀子從一開始就是打著這主意接近岸田家的。”

“這事倒挺有意思的。”我一臉興趣索然地說。

“所以和夫在得知妹妹失蹤之後,立刻便想到這事或許與岸田家有關,因此才會找上門去瞎詐唬的。其結果,事情果然如他所料。”

我也算明白了安藤當時糾纏不休的理由,原來是這麽一回事。

“問題的關鍵還在後邊。”

高野的語調變得嚴肅,“當時由紀子打算怎樣從岸田家榨取錢財呢?據和夫說,由紀子手上似乎握有什麽把柄,打算勒索上一筆錢。這把柄究竟又是什麽呢?”

我沒有回答,同時還表現出一副我不可能答得上來的態度。

“怎麽樣啊?”

刑警再次詢問。

“我不知道。這事和這案件之間應該也沒什麽直接的關聯吧?就像隆夫自首時說的那樣,由紀子之所以會死,完全只是因為收勢不及造成的。”

“果真如此嗎?”

“難道不是嗎?”

聽我這麽一說,高野沈默了一陣。之後他偏轉了兩三次腦袋,放松了下脖頸,傳來哢啪哢啪的輕響聲。

“我是這樣認為的,如果由紀子還活著的話,或許她的手上會掌握有足以拿去勒索岸田家的把柄。”

“……我不明白這話什麽意思。”

“也就是說,或許她手裏掌握了岸田隆夫曾經殺過人的事實,這把柄足以勒索他們。”

“無稽之談。被殺的人可是由紀子自己啊?”

“我說了,”刑警再次扭動脖頸,但這一次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如果她當時沒死的話……要是當時她只是在裝死的話,情況又會怎樣呢?”

“……”

“當時她還沒死。”

“……你這麽說有什麽證據……”

“口香糖。”

“口香糖?”

“對,屍體的食道中有口香糖。然而據隆夫說,由紀子當時並沒有嚼過口香糖。那口香糖是在你和正樹兩人出門處理屍體之前,由創介交到正樹手上的。當時已經成為屍體的由紀子,又怎麽可能還會嚼口香糖?”

“……”

看我沈默不言,高野接著補充了一句。

“剛才正樹已經向我們坦白了。”


(夜晚)


空氣冰冷。深吸一口氣,冷空氣感覺就像是滲入了腦子深處一般。

我伸直了身子。雖然已經下車,但之前卻一直都憋在硬紙箱裏。

話說回來,事情的進展也還順利。

剛聽拓也講述計劃時,我只覺得這種事情很難實現。根本就不可能順利進行,但拓也不停地耐心勸說,最後終於成功了。

一周前,我化名“八木雅美”,與拓也一道。作為家庭教師,混進了岸田家。之前在文化中心上班時,為了做英語對話講師而認真學習了一段時間,而這份努力終於派上了用場。

一周後的今天,我們動手實行了之前便謀劃已久的計劃。

到岸田家去之前,我買了把水果刀和一些蘋果。聽我說這是帶去準備在他學習結束後吃的,隆夫開心得就跟個小孩似的。

吃的時候,我對隆夫說,讓他試著削削蘋果皮。他皺起眉,說不幹。與預想的一樣,這公子哥兒就連削個蘋果皮都不會。

從削蘋果皮這事發展開來,我舉了各種例子來取笑他,責罵他,啥都不會啥都不懂的少爺——

從一開始,我就已經對隆夫那種歇斯底裏的性格了如指掌,而且在這幾天時間裏,我還反覆確認過。他的反應正如我所分析的一樣,滿臉通紅的他,就像只欲求不滿的猴子,怪叫著楸住了我的頭發。我擡手反抗,他就開始動起粗來,我裝成被他推開的模樣向著身旁的桌子倒去,桌上放著水果和刀子——

我之前已經在我的內衣和胸口間塞了只泡沫塑料的小盒子。那盒子裏有只裝著一百毫升血液的塑料包。血自然是我的血,那是拓也今天幫我抽的,拓也不愧是曾經念過醫學院的人,註射器用得很熟練。

倒向桌子時,我順勢把刀子刺在自己胸前,之後便呻吟著倒在地板上。刀子穿過泡沫塑料,刺破了血袋,我的胸口被染得一片鮮紅。

隆夫大聲怪叫,拓也瞅準時機趕來。拓也設法不讓家裏的任何人靠近我,巧妙地把一家人推入了陷阱之中。

其後就像之前安排好的那樣,拓也、正樹和我三個人離開了他們家。還別說,正樹這傻兒子,戲倒還演得挺不錯。

星空好美。

之後再稍微觀望一段時間,就可以寫匿名信要挾岸田創介了。岸田當年是靠竊取我父親的功績才做大的,我找他要錢,自然也是理所當然的。

等拿到錢之後,再給和夫哥哥買點啥吧。


(現在)


我和由紀子認識的時候,她還在文化中心裏做事務員。我當時雖然也在培訓班裏工作,收入卻不高,每天都過著窮酸日子。盡管我已有個名叫河合雅美的戀人,但還是帶著玩玩的想法,與由紀子開始了交往。

可由紀子卻真心喜歡上了我。由紀子手上倒還有不少錢,為了我,她倒還真的是毫不吝惜。我感覺自己似乎是抱住了一顆搖錢樹,積蓄花光之後,由紀子開始做起了女招待,她似乎是在為了我而掙錢。從這層意義上來說,這麽堅強的女人,殺掉的話也怪可惜的。

但要是她懷上了身孕,逼著我結婚的話,那麽事情可就沒這麽簡單了。如果我和她提出分手的話,由紀子難說可能會因此對我心生殺意。必須得想點辦法——就在我冥思苦想時,由紀子對我說起了岸田創介的事。她說要抓住些對方的把柄,懇求我幫她一把。

我沒能推辭掉,開始對岸田家展開了調查。隨後,我查明了許多有趣的事。其中之一,就是有關隆夫的情況,這孩子背負著父母的期待,整天被逼著學習,既便請了家教也不是個長久之計。他那人歇斯底裏到了病態的地步,只要稍稍刺激他一下,他就會不顧一切地發起瘋來。恰在這時,岸田家開始找起了家庭教師來。

正樹這人也有點意思,他是創介與前妻生的孩子。無可救藥的敗家子一個,而且他和同父異母的兄弟隆夫之間的關系向來不睦。

由此,我想到了些主意,並且把心裏的計劃告訴了由紀子。

由紀子也同意了我這個把隆夫搞成殺人犯並借此來勒索錢財的計劃。但無論如何,這事都需要有正樹的協助,我想辦法接近那家夥,和他說了我的計劃。

那家夥立刻便上鉤了。這事不但能陷害弟弟,同時把錢分一半給他的條件也令他怦然心動,看來他平常挺缺錢的。

只不過,由紀子自不必說,我對正樹也從未說起過我心中真正的計劃,我就只對雅美一個人說過。

我和由紀子各自訪問了岸田家,作為數學和英語的家教,分別得到了錄用。在隆夫早已是惡名遠揚、沒人敢來應聘的情況下,這樣的結果也是理所應當的。

我依舊用了自己的原名,而讓由紀子使用了假名字。我當時的理由是,這世界其實挺小的,要是以後岸田家的人知道安藤由紀子還活著的話,那麽事情就麻煩了。

假名字用了八木雅美這名字,即我真正戀人的名字,這一點雖然有些讓人苦笑不止,但這也無所謂了。之後為了適應這名字,即便在周圍沒人的時候,我也還是叫她雅美。

計劃進展一切順利,但在最後關頭,我實施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一個步驟,正樹大吃一驚。

這樣子才算完美,當時我就是這樣對正樹說的。反正這事的帳都會算到隆夫的頭上,與我們無關。正樹顫抖著點了點頭,雖然他這人生性膽小,但只要他能把自己也是共犯這點牢記在心的話,那估計也就不會有什麽問題了。

從第二天起,我就讓真正的雅美——河合雅美做了隆夫的家教。她是我真正的戀人,我拍著胸脯向岸田夫婦擔保,說她一定會嚴守秘密的。

我告訴岸田夫婦說她也叫雅美,並且還說出了安藤由紀子之前用了假名的事,這一點我是從由紀子的隨身物品中查明的。得知由紀子的真名之後,創介的臉色似乎有些改變。但他卻沒問,她為什麽要使用假名。看來他自己也回想起了由紀子父親的事,想到了之前發生的一切。估計他心裏是在猜想,或許由紀子也是為了替父親討回公道,才用了假名來接近自己家的。

接下來的事,就只剩下掐準時機,進行勒索了。有關其方法,事先我曾經設計了縝密的計劃。

這計劃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事後,我和由紀子的關系,由紀子曾出入於岸田家的事,千萬不能讓人發現。為此,我一直保持著小心謹慎。

但整個計劃卻因為一點小小的失誤而徹底失敗了。我萬萬沒有想到,由紀子竟然會對她哥說起過這件事。

我把那女人想得太過聰明了。


(夜晚)


拓也的完美主義讓我自嘆弗如。

其實根本就不必到這種地方來,隨便找個地方打發下時間就行了。真的跑到這裏來,或許是為了避免對岸田夫婦說明情況時,出現什麽矛盾吧。

或許這也是拓也這人較真的地方。

“好了。”拓也大聲說,“動手掩埋屍體吧。”

我笑了,拓也也笑了。

“或許在鏟子上沾上些泥巴更好些。”

正樹說。在拓也的影響下,他似乎也變得會動動腦子了。

“不,這事倒還不必著急。”

拓也笑著,向我緩緩走來。一瞬間,我還以為他是要過來親我。

“過會兒再挖也不遲。”

他的右手上拿著樣東西。是什麽?還有,他到底要挖什麽?

他的笑容驀然消失。

他為什麽不笑了?

他手上為什麽會拿著刀?為什麽……?

緊隨而至的沖擊,讓我不由得咽下了嘴裏的口香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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