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畫家中,我認識豐子愷先生最早,也最清楚。說起來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候他和我都在上虞白馬湖春暉中學教書。他在湖邊蓋了一座極簡單而亦極整潔的平屋。同事夏丏尊朱佩弦劉熏宇諸人和我都和子愷是吃酒談天的朋友,常在一塊聚會。我們吃飯和吃茶,慢斟細酌,不慌不鬧,各人到量盡為止,止則談的談,笑的笑,靜聽的靜聽。酒後見真情,諸人各有勝慨,我最喜歡子愷那一副面紅耳熱,雍容恬靜,一團和氣的風度。後來,我們離開白馬湖,在上海同辦立達學園。大家擠住在一條僻窄而又不大幹凈的小巷裏。學校初辦,我們奔走籌備,都顯得很忙碌,子愷仍是那副雍容恬靜的樣子,而事情都不比旁人做得少。雖然由山林搬到城市,生活比較緊張而窘迫,我們還保持著嚼豆腐幹花生米吃酒的習慣。我們大半都愛好文藝,可是很少拿它來在嘴上談。酒後有時子愷高興起來了,就拈一張紙作幾筆漫畫,畫後自己木刻,畫和刻都在片時中完成,我們傳看,心中各自喜歡,也不多加評語。有時我們中間有人寫成一篇文章,也是如此。這樣地我們在友誼中領取樂趣,在文藝中領取樂趣。

當時的朋友中浙江人居多,那一批浙江朋友都有股清氣,即日常生活也別有一般趣味,卻不像普通文人風雅相高。子愷於“清”字之外又加上一個“和”字。他的兒女環坐一室,時有憨態,他見著欣然微笑;他自己畫成一幅畫,刻成一塊木刻,拿著看著,欣然微笑;在人生世相中他偶爾遇見一件有趣的事,他也還是欣然微笑。他老是那樣渾然本色,無憂無嗔,無世故氣,亦無矜持氣。黃山谷嘗稱周茂叔“胸中灑落如光風霽月”,我的朋友中只有子愷庶幾有這種氣象。

當時一般朋友中有一個不常現身而人人都感到他的影響的——弘一法師。他是子愷的先生。在許多地方,子愷得益於這位老師的都很大。他的音樂圖畫文學書法的趣味,他的品格風采,都頗近於弘一。在我初認識他時,他就已隨弘一信持佛法。不過他始終沒有出家,他不忍離開他的家庭。他通常吃素,不過作客時怕給人家麻煩,也隨人吃肉邊菜。他的言動舉止都自然圓融,毫無拘束勉強。我認為他是真正了解佛家精神的。他的性情向來深摯,待人無論尊卑大小,一律藹然可親,也偶露俠義風味。弘一法師近來圓寂,他不遠千裏,親自到加定來,請馬蠲叟先生替他老師作傳。即此一端,可以見他對於師友情誼的深厚。

我對於子愷的人品說這麼多的話,因為要了解他的畫品,必先了解他的人品。一個人須先是一個藝術家,才能創造真正的藝術。子愷從頂至踵是一個藝術家,他的胸襟,他的言動笑貌,全都是藝術的。他的作品有一點與時下一般畫家不同的,就在它有至性深情的流露。子愷本來習過西畫,在中國他最早作木刻,這兩點對於他的作風都有顯著的影響。但是這只是浮面的形象,他的基本精神還是中國的,或者說,東方的。我知道他嘗玩味前人詩詞,但是我不嘗看見他臨摹中國舊畫,他的底本大半是實際人生一片段,他看得準,察覺其中情趣,立時鋪紙揮毫,一揮而就。他的題材變化極多,可是每一幅都有一點令人永久不忘的東西。我二十年前看見過他的一些畫稿——例如《指冷玉笙寒》《月上柳梢頭》《花生米不足》《病車》之類,到如今腦裏還有很清晰的印象,而我素來是一個健忘的人。他的畫裏有詩意,有諧趣,有悲天憫人的意味;它有時使你悠然物外,有時候使你置身市塵,也有時使你啼笑皆非,肅然起敬。他的人物裝飾都是現代的,沒有模擬古畫僅得其形似的呆板氣;可是他的境界與粗劣的現實始終維持著適當的距離。他的畫極家常,造境著筆都不求奇特古怪,卻於平實中寓深永之致。他的畫就像他的人。

書畫在中國本有同源之說。子愷在書法上曾經下過很久的工夫。他近來告訴我,他在習章草,每遇在畫方面長進停滯時,他便寫字,寫了一些時候之後,再丟開來作畫,發現畫就有長進。講書法的人都知道筆力須經過一番艱苦的訓練才能沈著穩重,墨才能入紙,字掛起來看時才顯得生動而堅實,雖像是龍飛鳳舞,卻仍能站得穩。畫也是如此。時下一般畫家的毛病就在墨不入紙,畫掛起來看時,好像是飄浮在紙上,沒有生根;他們自以為超逸空靈,其實是書家所謂“敗筆”,像患虛癥的人的浮脈,是生命力微弱的征候。我們常感覺近代畫的意味太薄,這也是一個原因。子愷的畫卻沒有這種毛病。他用筆盡管疾如飄風,而筆筆穩重沈著,像箭頭釘入堅石似的。在這方面,我想他得力於他的性格,他的木刻訓練和他在書法上所下的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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