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給這個女孩子取名叫素芭細妮的時候,誰會料到她會成為一個啞巴呢?她的兩個姐姐名叫素豈細妮和素哈細妮。為了使她們的名字相似,父親就給她取名叫素芭細妮。現在大家都簡稱她素芭。

根據慣例,她的兩個姐姐經過相看和賠送禮錢才嫁出去。現在,這個最小的女兒猶如一塊沈默的重石,壓在她父母的心上。

大家都以為不會說話的人,也就不會有感覺。因此,他們就經常當著她的面表示對她前途的憂慮。她從小就知道,由於神仙的詛咒她才降生在父母家裏。因此,她總是企圖避開人們的目光,獨自呆在一邊。她常常在想:“如果大家把我忘掉,那該多好哇!”但是誰能忘掉痛苦呢?她的父母日夜為她憂慮。

特別是她的母親,總是把她看成是自己身上的一種殘疾。因為在母親看來,女兒與兒子相比就更加屬於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她認為女兒的某種缺陷是自己羞恥的根源。素芭的父親愛她似乎勝過愛其他的兩個女兒;她的母親卻把她看成是自己身上的一個汙點,對她十分討厭。

素芭雖然不會說話,但她卻有一雙綴著長長睫毛的黑黑的大眼睛;她那兩片嘴唇在表達某種感情的時候,宛如兩片嬌嫩的花瓣,在不停地抖動著。

我們用語言來表達思想感情,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才能辦到,有時候還要經過翻譯過程;就是這樣,也不是所有的時候都能準確地表達;如果缺乏表達能力,還常常發生錯誤。但是她那雙黑黑的大眼睛,根本不需要翻譯——就能把自己的思想感情表現出來。這雙眼睛在表達思想感情的時候,時而睜得大大的,時而閉得嚴嚴的,時而炯炯有神,時而悲楚暗淡;有時就像西垂的月亮一樣,凝視著前方;有時又像急速的閃電,在四周閃亮。啞人自有生以來除了面部的表情就再也沒有別的語匯,但是他們眼睛的語匯卻是無限豐富、無比深沈——就像清澈的天空一樣,成為黎明與黃昏、光明與陰影的寧靜的遊戲場所。這位失去話語的啞女就像大自然一樣,具有一種孤僻的莊嚴性格。一般的孩子,對她都懷有一種恐懼心理,所以都不和她在一起玩耍。她就像寂寞的中午一樣,顯得沈默和孤獨。

這個村子名叫瓊迪布爾。村裏的一條河,是孟加拉邦的一條小河,猶如中產階級家庭的女兒一樣;它流程不長;這條優美苗條的小河,為保護自己的河岸而勤奮地工作著;它仿佛與兩岸村莊裏的所有人都建立了親密的關系。在河的兩邊是人們的房舍和綠樹成蔭的高大河堤。這條小河——村中的拉克什米①,邁著急促的腳步走過低地,懷著歡快的心情忘我地做著無數的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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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克什米:印度古代神話傳說中的幸福女神,毗濕奴的妻子,以美貌著稱。


巴尼康托的房舍緊靠著河岸。過往船夫可以看到這家的竹籬笆,八頂草棚,牛欄,倉房,草垛,合歡樹和長滿芒果、木棉、香蕉樹的果園。我不知道在這些家產中間是否有人註意到了這個啞女,不過她的活一做完,她就來到這河邊。

大自然仿佛是要為她彌補不會說話的缺陷,仿佛是在為她述說心語。河水淙淙,人聲喧騰,漁民哼著小曲,百鳥在啼鳴,樹木發出婆娑聲——這一切都與周圍的運動融會在一起了,就像大海的波濤一樣,沖擊著這位少女永遠平靜的心靈彼岸。自然界裏各種各樣的聲音和形形色色的運動,就是這個有著花瓣式的大眼睛的啞女——素芭的語言,也是她周圍世界的語言;從蟋蟀鳴叫的草地到默默無語的星空,只有手勢、表情、歌聲、哭泣和嘆息。

中午,船夫和漁民們都去吃飯,家裏的人正在午睡,鳥兒不再啼叫,渡口上船已停運;人類世界仿佛突然信停了一切活動,變成一座可怕而孤獨的雕像。這時候,在炎熱而廣闊的天宇之下,只有一個默默無聲的大自然和一個默默無聲的啞女,在面對面地靜坐著——一個置身於火熱的陽光下,而另一個則坐在一棵小樹的蔭影裏。

素芭也並不是沒有知心朋友的。牛欄裏的兩頭母牛——紹爾波西和班古利,就是她的好友。它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個姑娘呼叫自己的名字,但是它們卻熟悉她的腳步聲——這是她的一種無言的親切的聲音。通過這聲音。它們比通過語言更容易了解她的心。素芭什麽時候愛撫它們,斥責它們,哄勸它們,對這一切它們比人還了解得深切。

素芭一走進牛欄,就用雙手摟著紹爾波西的脖子,把自己的面頰緊緊地貼在它的耳朵上偎擦,而班古利就一邊用溫柔的目光望著她,一邊舔她的身體。這個女孩每天照例三次來到牛欄裏,此外她還不定時地前來拜訪;每當她在家裏聽到某些刻薄的話語,她就立即來到她那兩個啞巴朋友身邊——而它們從她那富有忍耐性的沈郁的目光中,憑著一種朦朧的洞察力,仿佛已經體察到姑娘的內心痛苦;它們走近素芭的身邊,用犄角輕輕地撫弄她的手臂,企圖以無言的同情來安慰她。

除了兩頭母牛,還有一只山羊和一只小貓,雖然素芭對它們的友誼並不都是一樣的,可是它們對素芭倒表現出相當的親熱。那只小貓不論白天還是黑夜,一有機會就不知羞愧地趴在素芭溫暖的懷裏,甜蜜地打著瞌睡。每當素芭用溫柔的手指撫摸它的脖頸和後背的時候,它就特別容易進入夢鄉,因此它一再向素芭表示,希望她那樣做。

在高級動物中間,素芭還結識了一個朋友,但是很難斷定,姑娘和他的友情究竟有多深,因為他是一個會說話的動物;所以,在他們倆之間就沒有共同的語言。

貢賽家裏的小少爺,名叫普羅達普。這個人非常懶惰。他的父母經過多次努力之後,已經不再指望他能為改善家庭境況而做點什麽事情。懶惰的人倒也有一個好處:雖然親人們厭棄他,可他卻成了那些與他無親無故的人們所喜愛的對象,因為他既然不做任何事情,也就成為公共財產了。這就像在城裏,要有一個半個不屬於任何人家的公共花園一樣,那麽在鄉下,也特別需要有幾個不做事的公共閑人。什麽地方由於工作、娛樂缺少人手,他們就可以到那裏去幫忙。

普羅達普的主要愛好是執竿垂釣。釣魚消磨了他不少的時光。每天下午,幾乎都可以看到他在河邊從事這項工作。因此,他與素芭差不多經常見面。不論做什麽事情,只要能有一個夥伴,普羅達普就很高興。釣魚的時候,能有一個不會說話的夥伴,那是最好不過了,因此,普羅達普對素芭很尊敬。大家都叫她素芭,而普羅達普卻親昵地叫她“素”。

素芭坐在一棵合歡樹下,普羅達普坐在離她不太遠的地方,執著釣竿,望著水面。普羅達普帶來了一些蒟醬葉,素芭就親自為他調弄好。我感到,她這樣長時間坐在那裏望著,是想對普羅達普有所幫助,為他做點什麽事情,她用各種方法向他表示:她在這個世界上也並不是一個毫無用處的人。但是,這裏真的沒有事情可做。這時候,她就默默祈求神仙賦予她一種非凡的能力——她希望一念咒語,就會突然創造出這樣一種奇跡來,使普羅達普看見就會驚異地說:“哎呀!我真沒有想到,我們的素有這樣大的本事!”

請你們想想看!假如素芭是水神公主,她就會慢慢地遊出水面,把蛇王頭上的一塊寶石送到岸邊。那時候,普羅達普就會放棄他那項下賤的釣魚職業,帶著那塊寶石潛入水底,而且會在那裏看到,是誰坐在那銀光閃閃的水晶宮裏的金色寶座上。那是巴尼康托家裏的啞女——我們的素,她就是這個珠光閃爍的靜謐的王宮中的唯一的公主。難道這不可能嗎?這是完全可能的!其實,並沒有什麽不可能的事。不過,素芭不是生在無臣民的水下王族之家,而是生在巴尼康托的家裏,而且她也沒有辦法使貢賽家裏的少爺——普羅達普感到驚訝。

素芭的年齡漸漸大了。她仿佛漸漸地感觸到了自己。一種新的無法形容的意識力,仿佛是在月圓之日從大海湧來的一股潮水,在填補著她心靈的空虛。她望著自己,想著自己,詢問著自己,但是她卻得不到答案。

在一個深沈的月圓之夜,她打開臥室的門,膽怯地探頭向外窺視。月圓時節的大自然就像素芭一樣,正在俯視著孤獨酣睡的大地——她那充滿青春的歡樂、激情、憂傷的無限孤寂的生活,完全達到了最後的極限,甚至大大地超過了它,可是她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一個沈默、憂傷的少女,就這樣佇立在沈默、憂傷的大自然身邊。

在這方面,肩負著女兒重擔的父母,心裏是焦慮不安的。人們開始譴責他們,甚至傳說要把他們從村裏趕出去。巴尼康托的家庭比較富裕,每日兩餐有魚有米,因此他的仇人也不少。

夫妻倆經過詳細商量之後,巴尼康托到外地去了一些日子。

最後他回來了,說道:“走吧,到加爾各答去。”

他們開始為到外地去作準備工作。素芭的整個內心猶如被濃霧籠罩的朝霞一樣,完全浸沈在淚水裏。這些天來,她懷著一種恐懼的心情,就像一頭沈默的牲畜一樣,緊跟在父母的身後。她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望著他們的臉,企圖探聽到一點兒消息,但是他們什麽都沒有對她講。

有一天下午,普羅達普拿著釣魚竿,笑著對她說:“餵,素!是不是家裏給你找了一個女婿,你要出嫁了?你可別把我們給忘了!”說後又去專心釣魚了。

素芭像一頭受傷的小鹿望著獵人那樣,註視著普羅達普,仿佛在默默地說:“我有什麽對不起你的地方呀?”這一天,她沒有再坐在樹下。巴尼康托睡過午覺,正在臥室裏吸煙,素芭坐在父親的腳下,望著他的臉哭了起來。最後,巴尼康托想安慰女兒幾句,可是從他那幹瘦的面頰上也流下了眼淚。

他們已經決定,明天到加爾各答去。素芭走進牛欄,向她的童年的朋友告別,親手為它們加了草料,摟著它們的脖頸,用一雙蘊含著話語的眼睛,再一次深情地望著它們——

她那一雙花瓣似的眼睛撲簌簌地滴著淚水。

這一天,正是月圓的夜晚。素芭走出臥室,來到她從小就熟悉的河邊,撲倒在綠茸茸的草地上——仿佛她要用雙手抱住大地——這位巨大而沈默的人類母親,並想對她說:“你不要讓我走呵!母親!你也像我擁抱你一樣,伸出雙手緊緊把我抱住吧!”

一天,在加爾各答的一座住宅裏,素芭的母親在仔細地為她梳妝打扮:把她的頭發紮起來,編成發辮,在發辮上紮上彩帶,給她戴上首飾——這樣就破壞了她那自然的美。素芭的兩眼在流著淚水。她母親擔心她會把眼睛哭腫,於是就狠狠地責罵她,但眼淚是不會順從責罵的。

新郎和他的朋友一起來相親了。新娘的父母焦慮不安地忙乎起來,仿佛是天神親自降臨人間,為自己挑選祭畜來了。母親在背後大聲訓斥女兒,致使素芭的眼淚加倍地流淌。就這樣她被帶到了來相親的人面前。

相親的人看了好一會兒,說道:“還不錯。”

特別是當他看到姑娘啼哭的時候,就意識到:“她一定有一顆溫柔的心。她今天在與父母分別的時候這樣難過,那麽將來對我也會是如此。”姑娘的眼淚只會提高她的身份,這就如同珍珠會提高海蚌價格一樣。因此,他再也沒有說什麽。

查過歷書之後,在一個吉日良辰為他們舉行了婚禮。素芭的父母把啞女交給別人之後,就回到鄉下的家裏去了——

他們的種姓和來世都有了保障。

新郎在西部地區工作。婚後不久,他就帶著妻子到那裏去了。

沒過一周,大家就知道了,新媳婦是個啞巴。如果誰還不知道的話,那也不是她的過錯。她並沒有欺騙任何人。她的兩只眼睛已經述說了一切,可是並沒有人能理解。她望著四周,說不出話來。她看不到懂得啞人語言的、從小就熟悉她的那些人的面孔。在這個小姑娘永遠沈默的心中,發出了一種無休止的不可名狀的哭泣,但是除了神仙再也沒有誰能聽到。

這一次,她丈夫眼耳並用又相了親,娶來了一個會說話的姑娘。

(1893年1月)董友忱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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