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其實,當初堅持要去撒哈拉沙漠的人是我,而不是荷西。
後來長期留了下來,又是為了荷西,不是為了我。我的半生,飄流過很多國家。高度文明的社會,我住過,看透,也嘗夠了,我的感動不是沒有,我的生活方式,多多少少也受到它們的影響。但是我始終沒有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將我的心也留下來給我居住的城市。
不記得在哪一年以前,我無意間翻到一本美國的《國家地理雜志》,那期書裏,它正好在介紹撒哈拉沙漠。我只看了一遍,我不能解釋的,屬於前世回憶似的鄉愁,就莫名其妙,毫無保留的交給了那一片陌生的大地。
等我再回到西班牙定居時,因為撒哈拉沙漠還有一片二十八萬平方公裏的地方,是西國的屬地,我懷念渴想往它奔去的欲望就又一度在苦痛著我了。
這種情懷,在我認識的人裏面,幾乎被他們視為一個笑話。
我常常說,我要去沙漠走一趟,卻沒有人當我是在說真的。
也有比較了解我的朋友,他們又將我的向往沙漠,解釋成看破紅塵,自我放逐,一去不返也——這些都不是很正確的看法。
好在,別人如何分析我,跟我本身是一點關系也沒有的。
等我給自己排好時間,預備去沙漠住一年時,除了我的父親鼓勵我之外,另外只有一個朋友,他不笑話我,也不阻止我,更不拖累我。他,默默的收拾了行李,先去沙漠的磷礦公司找到了事,安定下來,等我單獨去非洲時好照顧我。他知道我是個一意孤行的倔強女子,我不會改變計劃的。
在這個人為了愛情去沙漠裏受苦時,我心裏已經決定要跟他天涯海角一輩子流浪下去了。
那個人,就是我現在的丈夫荷西。
這都是兩年以前的舊事了。
荷西去沙漠之後,我結束了一切的瑣事,誰也沒有告別。上機前,給同租房子的三個西班牙女友留下了信和房租。關上了門出來,也這樣關上了我一度熟悉的生活方式,向未知的大漠奔去。
飛機停在活動房子的阿雍機場時,我見到了分別三個月的荷西。
他那天穿著卡其布土色如軍裝式的襯衫,很長的牛仔褲,擁抱我的手臂很有力,雙手卻粗糙不堪,頭發胡子上蓋滿了黃黃的塵土,風將他的臉吹得焦紅,嘴唇是幹裂的,眼光卻好似有受了創傷的隱痛。
我看見他在這麽短暫的時間裏,居然在外形和面部表情上有了如此劇烈的轉變,令我心裏震驚的抽痛了一下。
我這才聯想到,我馬上要面對的生活,在我,已成了一個重大考驗的事實,而不再是我理想中甚而含著浪漫情調的幼稚想法了。
從機場出來,我的心跳得很快,我很難控制自己內心的激動,半生的鄉愁,一旦回歸這片土地,感觸不能自己。
撒哈拉沙漠,在我內心的深處,多年來是我夢裏的情人啊!
我舉目望去,無際的黃沙上有寂寞的大風嗚咽的吹過,天,是高的,地是沈厚雄壯而安靜的。
正是黃昏,落日將沙漠染成鮮血的紅色,淒艷恐怖。近乎初冬的氣候,在原本期待著炎熱烈日的心情下,大地化轉為一片詩意的蒼涼。
荷西靜靜的等著我,我看了他一眼。
他說:“你的沙漠,現在你在它懷抱裏了。”
我點點頭,喉嚨被梗住了。
“異鄉人,走吧!”
荷西在多年前就叫我這個名字,那不是因為當時卡繆的小說正在流行,那是因為“異鄉人”對我來說,是一個很確切的稱呼。
因為我在這個世界上,向來不覺得是蕓蕓眾生裏的一份子,我常常要跑出一般人生活著的軌道,做出解釋不出原因的事情來。
機場空蕩蕩的,少數下機的人,早已走光了。
荷西肩起了我的大箱子,我背著背包,一手提了一個枕頭套,跟著他邁步走去。
從機場到荷西租下已經半個月的房子,有一段距離,一路上,因為我的箱子和書刊都很重,我們走得很慢,沿途偶爾開過幾輛車,我們伸手要搭車,沒有人停下來。走了快四十分種,我們轉進一個斜坡,到了一條硬路上,這才看見了炊煙和人家。
荷西在風裏對我說:“你看,這就是阿雍城的外圍,我們的家就在下面。”
遠離我們走過的路旁,搭著幾十個千瘡百孔的大帳篷,也有鐵皮做的小屋,沙地裏有少數幾只單峰駱駝和成群的山羊。
我第一次看見了這些總愛穿深藍色布料的民族,對於我而言,這是走進另外一個世界的幻境裏去了。
風裏帶過來小女孩們遊戲時發出的笑聲。
有了人的地方,就有了說不出的生氣和趣味。
生命,在這樣荒僻落後而貧苦的地方,一樣欣欣向榮的滋長著,它,並不是掙紮著在生存,對於沙漠的居民而言,他們在此地的生老病死都好似是如此自然的事。我看著那些上升的煙火,覺得他們安詳得近乎優雅起來。
自由自在的生活,在我的解釋裏,就是精神的文明。
終於,我們走進了一條長街,街旁有零落的空心磚的四方房子散落在夕陽下。
我特別看到連在一排的房子最後一幢很小的、有長圓形的拱門,直覺告訴我,那一定就是我的。
荷西果然向那間小屋走去,他汗流浹背的將大箱子丟在門口,說:“到了,這就是我們的家。”
這個家的正對面,是一大片垃圾場,再前方是一片波浪似的沙谷,再遠就是廣大的天空。
家後面是一個高坡,沒有沙,有大塊的硬石頭和硬土。鄰居們的屋子裏看不到一個人,只有不斷的風劇烈的吹拂著我的頭發和長裙。
荷西開門時,我將肩上沈重的背包脫下來。
暗淡的一條短短的走廊露在眼前。
荷西將我從背後拎起來,他說:“我們的第一個家,我抱你進去,從今以後你是我的太太了。”
這是一種很平淡深遠的結合,我從來沒有熱烈的愛過他,但是我一樣覺得十分幸福而舒適。
荷西走了四大步,走廊就走盡了,我擡眼便看見房子中間那一塊四方形的大洞,洞外是鴿灰色的天空。
我掙紮著下地來,丟下手裏的枕頭套,趕快去看房間。
這個房子其實不必走路,站在大洞洞下看看就一目了然了。
一間較大的面向著街,我去走了一下,是橫四大步,直五大步。
另外一間,小得放下一個大床之外,只有進門的地方,還有手臂那麽寬大的一條橫的空間。
廚房是四張報紙平鋪起來那麽大,有一個汙黃色裂了的水槽,還有一個水泥砌的平台。
浴室有抽水馬桶,沒有水箱,有洗臉池,還有一個令人看了大吃一驚的白浴缸,它完全是達達派的藝術產品——不實際去用它,它就是雕塑。
我這時才想上廚房浴室外的石階去,看看通到哪裏。荷西說:“不用看了,上面是公用天台,明天再上去吧。我前幾天也買了一只母羊,正跟房東的混在一起養,以後我們可以有鮮奶喝。”
聽見我們居然有一只羊,我意外的驚喜了一陣。荷西急著問我對家的第一印象。
我聽見自己近似做作的聲音很緊張的在回答他:“很好,我喜歡,真的,我們慢慢來布置。”
說這話時,我還在拼命打量這一切,地是水泥地,糊得高低不平,墻是空心磚原來的深灰色,上面沒有再塗石灰,磚塊接縫地方的幹水泥就赤裸裸的掛在那兒。
我擡頭看看,光禿禿吊著的燈泡很小,電線上停滿了密密麻麻的蒼蠅。墻左角上面有個缺口,風不斷的灌進來。打開水龍頭,流出來幾滴濃濃綠綠的液體,沒有一滴水。我望著好似要垮下來的屋頂,問荷西:“這兒多少錢一個月的房租?”
“一萬,水電不在內。”(約七千台幣)
“水貴嗎?”
“一汽油桶裝滿是九十塊,明天要去申請市政府送水。”我嗒然坐在大箱子上,默然不語。
“好,現在我們馬上去鎮上買個冰箱,買些菜,民生問題要快快解決。”
我連忙提了枕頭套跟他又出門去。
這一路上有人家,有沙地,有墳場,有汽油站,走到天快全暗下來了,鎮上的燈光才看到了。
“這是銀行,那是市政府,法院在右邊,郵局在法院樓下,商店有好幾家,我們公司的總辦公室是前面那一大排,有綠光的是酒店,外面漆黃土色的是電影院——”
“那排公寓這麽整齊,是誰住的?你看,那個大白房子裏有樹,有遊泳池——我聽見音樂從白紗窗簾裏飄出來的那個大廈也是酒家嗎?”
“公寓是高級職員的宿舍,白房子是總督的家,當然有花園,你聽見的音樂是軍官俱樂部——”
“啊呀,有一個回教皇宮城堡哪,荷西,你看——”
“那是國家旅館,四顆星的,給政府要人來住的,不是皇宮。”
“沙哈拉威人住哪裏?我看見好多。”
“他們住在鎮上,鎮外,都有,我們住的一帶叫墳場區,以後你如果叫計程車,就這麽說。”
“有計程車?”
“有,還都是朋馳牌的,等一下買好了東西我們就找一輛坐回去。”
在同樣的雜貨店裏,我們買了一個極小的冰箱,買了一只冷凍雞、一個煤氣爐、一條毯子。
“這些事情不是我早先不弄,我怕先買了,你不中意,現在給你自己來挑。”荷西低聲下氣的在解釋。
我能挑什麽?小冰箱這家店只有一個,煤氣爐都是一樣的,再一想到剛剛租下的灰暗的家,我什麽興趣都沒有了。付錢的時候,我打開枕頭套來,說:“我們還沒有結婚,我也來付一點。”
這是過去跟荷西做朋友時的舊習慣,搭夥用錢。
荷西不知道我手裏老是拎著的東西是什麽,他伸頭過來一看,嚇了天大的一跳,一把將枕頭套抱在胸口,又一面伸手掏口袋,付清了商店的錢。
等我們到了外面時,他才輕聲問我:“你哪裏弄來的那麽多錢?怎麽放在枕頭套裏也不講一聲。”
“是爸爸給我的,我都帶來了。”
荷西繃著臉不響,我在風裏定定的望著他。
“我想——我想,你不可能習慣長住沙漠的,等你旅行結束,我就辭工,一起走吧!”
“為什麽?我抱怨了什麽?你為什麽要辭工作?”
荷西拍拍枕頭套,對我很忍耐的笑了笑。
“你的來撒哈拉,是一件表面倔強而內心浪漫的事件,你很快就會厭它。你有那麽多錢,你的日子不會肯跟別人一樣過。”
“錢不是我的,是父親的,我不用。”
“那好,明天早晨我們就存進銀行,你——今後就用我賺的薪水過日子,好歹都要過下去。”
我聽見他的話,幾乎憤怒起來。這麽多年的相識,這麽多國家單獨的流浪,就為了這一點錢,到頭來我在他眼裏還是個沒有份量的虛榮女子。我想反擊他,但是沒有開口,我的潛力,將來的生活會為我證明出來的。現在多講都是白費口舌。
那第一個星期五的夜間,我果然坐了一輛朋馳大轎車回墳場區的家來。
沙漠的第一夜,我縮在睡袋裏,荷西包著薄薄的毯子,在近乎零度的氣溫下,我們只在水泥地上鋪了帳篷的一塊帆布,凍到天亮。
星期六的早晨,我們去鎮上法院申請結婚的事情,又買了一個價格貴得沒有道理的床墊,床架是不去夢想了。
荷西在市政府申請送水時,我又去買了五大張沙哈拉威人用的粗草席、一個鍋、四個盤子、叉匙各兩份。刀,我們兩個現成的合起來有十一把,都可當菜刀用,所以不再買。又買了水桶、掃把、刷子、衣夾、肥皂、油米糖醋……
東西貴得令人灰心,我拿著荷西給我薄薄的一疊錢,不敢再買下去。
父親的錢,進了中央銀行的定期存戶,要半年後才可動用,利息是零點四六。
中午回家來,方才去拜訪了房東一家,他是個很慷慨的沙哈拉威人,起碼第一次的印象彼此都很好。
我們借了他半桶水,荷西在天台上清洗大水桶內的臟東西,我先煮飯,米熟了,倒出來,再用同樣的鍋做了半只雞。
坐在草席上吃飯時,荷西說:“白飯你撒了鹽嗎?”
“沒有啊,用房東借的水做的。”
我們這才想起來,阿雍的水是深井裏抽出來的濃鹹水,不是淡水。
荷西平日在公司吃飯,自然不會想到這件事。
那個家,雖然買了一些東西,但是看得見的只是地上鋪滿的席子,我們整個周末都在洗掃工作,天窗的洞洞裏,開始有吱吱怪叫的沙哈拉威小孩子們在探頭探腦。
星期天晚上,荷西要離家去磷礦工地了,我問他明日下午來不來,他說要來的,他工作的地方,與我們租的房子有快一百公裏來回的路程。
那個家,只有周末的時候才有男主人,平日荷西下班了趕回來,夜深了,再坐交通車回宿舍。我白天一個人去鎮上,午後不熱了也會有沙哈拉威鄰居來。
結婚文件弄得很慢。我經過外籍軍團退休司令的介紹,常常跟了賣水的大卡車,去附近幾百裏方圓的沙漠奔馳,夜間我自己搭帳篷睡在遊牧民族的附近,因為軍團司令的關照,沒有人敢動我。我總也會帶了白糖、尼龍龜線、藥、煙之類的東西送給一無所有的居民。
只有在深入大漠裏,看日出日落時一群群飛奔野羚羊的美景時,我的心才忘記了現實生活的枯燥和艱苦。這樣過了兩個月獨自常常出鎮去旅行的日子。
結婚的事在我們馬德裏原戶籍地區法院公告時,我知道我快真正安定下來了。
家,也突然成了一個離不開的地方。
那只我們的山羊,每次我去捉來擠奶,它都要跳起來用角頂我,我每天要買很多的牧草和麥子給它吃,房東還是不很高興我們借他的羊欄。
有的時候,我去晚了一點,羊奶早已被房東的太太擠光了。我很想愛護這只羊,但是它不肯認我,也不認荷西,結果我們就將它送給房東了,不再去勉強它。
結婚前那一陣,荷西為了多賺錢,夜班也代人上,他日以繼夜的工作,我們無法常常見面。家,沒有他來,我許多粗重的事也自己動手做了。
鄰近除了沙哈拉威人之外,也住了一家西班牙人,這個太太是個健悍的卡納利群島來的女人。
每次她去買淡水,總是約了我一起去。
走路去時水箱是空的,當然跟得上她的步子。
等到買好十公升的淡水,我總是叫她先走。
“你那麽沒有用?這一生難道沒有提過水嗎?”她大聲嘲笑我。
“我——這個很重,你先走——別等我。”
灼人的烈日下,我雙手提著水箱的柄,走四五步,就停下來,喘一口氣,再提十幾步,再停,再走,汗流如雨,脊椎痛得發抖,面紅耳赤,步子也軟了,而家,還是遠遠的一個小黑點,似乎永遠不會走到。
提水到家,我馬上平躺在席子上,這樣我的脊椎就可以少痛一些。
有時煤氣用完了,我沒有氣力將空桶拖去鎮上換,計程車要先走路到鎮上去叫,我又懶得去。
於是,我常常借了鄰居的鐵皮炭爐子,蹲在門外扇火,煙嗆得眼淚流個不停。
在這種時候,我總慶幸我的母親沒有千裏眼,不然,她美麗的面頰要為她最愛的女兒浸濕了——我的女兒是我們捧在手裏,掌上明珠也似的扶養大的啊!她一定會這樣軟弱的哭出來。
我並不氣餒,人,多幾種生活的經驗總是可貴的事。
結婚前,如果荷西在加班,我就坐在席子上,聽窗外吹過如泣如訴的風聲。
家裏沒有書報,沒有電視,沒有收音機。吃飯坐在地上,睡覺換一個房間再躺在地上的床墊。
墻在中午是燙手的,在夜間是冰涼的。電,運氣好時會來,大半是沒有電。黃昏來了,我就望著那個四方的大洞,看灰沙靜悄悄的像粉一樣撒下來。
夜來了,我點上白蠟燭,看它的眼淚淌成什麽形象。
這個家,沒有抽屜,沒有衣櫃,我們的衣服就放在箱子裏,鞋子和零碎東西裝大紙盒,寫字要找一塊板來放在膝蓋上寫。夜間灰黑色的冷墻更使人覺得陰寒。
有時候荷西趕夜間交通車回工地,我等他將門卡塔一聲帶上時,就沒有理性的流下淚來,我沖上天台去看,還看見他的身影,我就又沖下來出去追他。
我跑得氣也喘不過來,趕到了他,一面喘氣一面低頭跟他走。
“你留下來行不行?求求你,今天又沒有電,我很寂寞。”我雙手插在口袋裏,頂著風向他哀求著。
荷西總是很難過,如果我在他走了又追出去,他眼圈就紅了。
“三毛,明天我要代人的早班,六點就要在了,留下來,清早怎麽趕得上去那麽遠?而且我沒有早晨的乘車證。”
“不要多賺了,我們銀行有錢,不要拚命工作了。”
“銀行的錢,將來請父親借我們買幢小房子。生活費我多賺給你,忍耐一下,結婚後我就不再加班了。”
“你明天來不來?”
“下午一定來,你早晨去五金建材店問問木材的價錢,我下工了回來可以趕做桌子給你。”
他將我用力抱了一下,就將我往家的方向推。我一面慢慢跑步回去,一面又回頭去看,荷西也在遠遠的星空下向我揮手。
有時候,荷西有家眷在的同事,夜間也會開了車來叫我。“三毛,來我們家吃晚飯,看電視,我們再送你回來,不要一個人悶著。”
我知道他們的好意裏有憐憫我的成份,我就驕傲的拒絕掉。那一陣,我像個受傷的野獸一樣,一點小小的事情都會觸怒我,甚而軟弱的痛哭。
撒哈拉沙漠是這麽的美麗,而這兒的生活卻是要付出無比的毅力來使自己適應下去啊!
我沒有厭沙漠,我只是在習慣它的過程裏受到了小小的挫折。
第二日,我拿著荷西事先寫好的單子去鎮上很大的一家材料店問問價錢。
等了很久才輪到我,店裏的人左算右算,才告訴我,要兩萬五千塊以上,木料還缺貨。
我謝了他們走出來,想去郵局看信箱,預計做家具的錢是不夠買幾塊板的了。
走過這家店外的廣場,我突然看見這個店丟了一大堆裝貨來的長木箱,是極大的木條用鐵皮包釘的,好似沒有人要了。
我又跑回店去,問他們:“你們外面的空木箱是不是可以送給我?”
說這些話,我臉漲紅了,我一生沒有這樣為了幾塊木板求過人。
老板很和氣的說:“可以,可以,你愛拿幾個都拿去。”
我說:“我想要五個,會不會太多?”
老板問我:“你們家幾個人?”
我回答了他,覺得他問得文不對題。
我得到了老板的同意,馬上去沙哈拉威人聚集的廣場叫了兩輛驢車,將五個空木箱裝上車。
同時才想起來,我要添的工具,於是我又買了鋸子、榔頭、軟尺、兩斤大小不同的釘子,又買了滑輪、麻繩和粗的磨沙紙。
我一路上跟在驢車的後面,幾乎是吹著口哨走的。我變了,我跟荷西以前一樣,經過三個月沙漠的生活,過去的我已不知不覺的消失了。我居然會為了幾個空木箱這麽的歡悅起來。
到了家,箱子擠不進門。我不放心放在門外,怕鄰居來拾了我的寶貝去。
那一整天,我每隔五分鐘就開門去看木箱還在不在。這樣緊張到黃昏,才看見荷西的身影在地平線上出現了。
我趕緊到天台上去揮手打我們的旗語,他看懂了,馬上跑起來。
跑到門口,他看見把窗子也擋住了的大木箱,張大了眼睛,趕快上去東摸西摸。
“那裏來的好木頭?”
我騎在天台的矮墻上對他說:“我討來的,現在天還沒黑,我們快快做個滑車,把它們吊上來。”
那個晚上,我們吃了四個白水煮蛋,冒著刺骨的寒風將滑車做好了,把木箱拖上天台,拆開包著的鐵條,用力打散木箱,荷西的手被釘子弄得流出血來,我抱住大箱子,用腳抵住墻幫忙他一塊一塊的將厚板分開來。
“我在想,為什麽我們一定要做家具,為什麽我們不能學沙哈拉威人一輩子坐在席子上。”
“因為我們不是他們。”
“我為什麽不能改,我問你。”我抱住三塊木條再思想這個問題。
“他們為什麽不吃豬肉?”荷西笑起來。
“那是宗教的問題,不是生活形態的問題。”
“你為什麽不愛吃駱駝肉?基督教不可吃駱駝嗎?”
“我的宗教裏,駱駝是用來穿針眼的,不是當別的用。”
“所以我們還是要有家具才能活得不悲傷。”
這是很壞的解釋,但是我要家具是要定了,這件事實在使我著愧。
第二日荷西不能來,那一陣我們用完了他賺的薪水,他拚命在加班,好使將來的日子安穩一點。
第三日荷西還是不能來,他的同事開車來通知我。
天台上堆滿了兩人高的厚木條,我一個早晨去鎮上,回來木堆已經變成一人半高了,其他的被鄰居取去壓羊欄了。
我不能一直坐在天台上守望,只好去對面垃圾場撿了好幾個空罐頭,打了洞,將它們掛在木堆四周,有人偷寶貝,就會響,我好上去捉。
我還是被風騙了十幾次,風吹過,罐子也會響。
那個下午,我整理海運寄到的書籍紙盒,無意間看到幾張自己的照片。
一張是穿了長禮服,披了毛皮的大衣,頭發梳上去,掛了長的耳環,正從柏林歌劇院聽了《弄臣》出來。另外一張是在馬德裏的冬夜裏,跟一大群浪蕩子(女)在舊城區的小酒店唱歌跳舞喝紅酒,我在照片上非常美麗,長發光滑的披在肩上,笑意盈盈——
我看著看著一張一張的過去,丟下大疊照片,廢然倒在地上,那對心情,好似一個死去的肉體,靈魂被領到望鄉台上去看他的親人一樣悵然無奈。
不能回首,天台上的空罐罐又在叫我了,我要去守我的木條,這時候,再沒有什麽事,比我的木箱還重要了。
生命的過程,無論是陽春白雪,青菜豆腐,我都得嘗嘗是什麽滋味,才不枉來走這麽一遭啊!(其實,青菜豆腐都嘗不到。)
沒有什麽了不起,這世上,能看到——“長河落日圓,大漠荒煙直”的幸運兒又有幾個如我?(沒有長河,煙也不是直的。)
再想——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個意境裏,是框得上我了。(也沒有瘦馬,有瘦駝。)
星期五是我最盼望的日子,因為荷西會回家來,住到星期天晚上再去。
荷西不是很羅曼蒂克的人,我在沙漠裏也風花雪月不起來了,我們想到的事,就是要改善環境,克服物質上精神上的大苦難。
我以前很笨,做飯做菜用一個僅有的鍋,分開兩次做,現在悟出道理來了,我將生米和菜肉幹脆混在一起煮,變成菜飯,這樣簡單多了。
星期五的晚上,荷西在燭光下細細的畫出了很多圖樣的家具式樣叫我挑,我挑了最簡單的。
星期六清晨,我們穿了厚厚的毛衣,開始動工。
“先把尺寸全部鋸出來,你來坐在木板上,我好鋸。”
荷西不停的工作,我把鋸出來的木板寫上號碼。
一小時一小時的過去,太陽升到頭頂上了,我將一塊濕毛巾蓋在荷西的頭上,又在他打赤膊的背上塗油。荷西的手磨出水泡來,我不會做什麽事,但是我可以壓住木條,不時拿冰水上來給他喝,也將闖過來的羊群和小孩們喝走。
太陽像溶化的鐵漿一樣灑下來,我被曬得看見天地都在慢慢的旋轉。
荷西不說一句話,像希臘神話裏的神祗一樣在推著他的巨石。
我很為有這樣的一個丈夫驕傲。
過去我只看過他整齊打出來的文件和情書,今天才又認識了一個新的他。
吃完菜飯,荷西躺在地上,我從廚房出來,他已經睡著了。
我不忍叫醒他,輕輕上天台去,將桌子、書架、衣架和廚房小茶幾的鋸好木塊,分類的一堆一堆區別開來。荷西醒來已是黃昏了,他跳起來,發怒的責怪我:“你為甚麽不推醒我。”
我低頭不語,沈默是女人最大的美德。不必分辯他體力不濟,要給他休息之類的話,荷西腦袋是高級水泥做的。弄到夜間十一點,我們居然有了一張桌子。
第二天是安息日,應該停工休息,但是荷西不做就不能在心靈上安息,所以他還是不停的在天台上敲打。“給我多添一點飯,晚上可以不再吃了。衣架還得砌到墻裏去,這個很費事,要多點時間。”
吃飯時荷西突然擡起頭來,好似記起什麽事情來了似的對我笑起來。
“你知道我們這些木箱原來是裝什麽東西的?那天馬丁那個卡車司機告訴我。”
“那麽大,也許是包大冰櫃來的?”
荷西聽了笑個不住。
“講給你聽好不好?”
“難道是裝機器來的?”
“是——棺——材。五金建材店是從西班牙買了十五口棺材來。”
我恍然大悟,這時才想起,五金店的老板很和氣的問我家裏有幾人,原來是這個道理。
“你是說,我們這兩個活人,住在墳場區,用棺材外箱做家具——”
“你覺得怎麽樣?”我又問他。
“我覺得一樣。”荷西擦了一下嘴站起來,就又上天台去做工了。
我因為這個意外,很興奮了一下。我覺得不一樣,我更加喜歡我的新桌子。
不幾日,我們被法院通知,可以結婚了。
我們結好婚,趕快彎到荷西總公司去,請求荷西的早班乘車證,結婚補助,房租津貼,減稅,我的社會健康保險——
我們正式結婚的時候,這個家,有一個書架,有一張桌子,在臥室空間架好了長排的掛衣櫃,廚房有一個小茶幾塞在炊事台下放油糖瓶,還有新的沙漠麻布的彩色條紋的窗簾——
客人來了還是要坐在席子上,我們也沒有買鐵絲的床架、墻,還是空心磚的,沒有糊上石粉,當然不能粉刷。
結婚後,公司答應給兩萬塊的家具補助費,薪水加了七千多,稅減了,房租津貼給六千五一個月,還給了我們半個月的婚假。
我們因為在結婚證書上簽了字,居然在經濟上有很大的改善,我因此不再反傳統了,結婚是有好處的。
我們的好友自動願代荷西的班,於是我們有一個整月完全是自己的時間。
“第一件事,就是帶你去看磷礦。”
坐在公司的吉普車上,我們從爆礦的礦場一路跟著輸送帶。開了一百多裏,直到磷礦出口裝船的海上長堤,那兒就是荷西工作的地方。
“天啊!這是詹姆士寵德的電影啊!你是○○七,我是電影裏那個東方的壞女子
——”
“壯觀吧!”荷西在車上說。
“這個偉大工程是誰承建的?”
“德國克虜伯公司。”荷西有些氣短起來。
“我看西班牙人就造不出這麽了不起的東西來。”
“三毛,你幫幫忙給我閉嘴好不好。”
結婚的蜜月,我們請了向導,租了吉普車,往西走,經過“馬克貝斯”進入“阿爾及利亞”,再轉回西屬撒哈拉,由“斯馬拉”斜進“茅裏塔尼亞”,直到新內加邊界,再由另外一條路上升到西屬沙漠下方的“維亞西納略”,這才回到阿雍來。
這一次直渡撒哈拉,我們雙雙墜入了它的情網,再也離不開這片沒有花朵的荒原了。
回到了甜蜜的家,只有一星期的假日了,我們開始瘋狂的布置這間陋室。
我們向房東要求糊墻,他不肯,我們去鎮上問問房租,都在三百美金以上,情形也並不理想。
荷西計算了一夜,第二天他去鎮上買了石灰、水泥,再去借了梯子、工具,自己動起手來。
我們日日夜夜的工作,吃白面包、牛奶和多種維他命維持體力,但是長途艱苦的旅行回來,又接著不能休息,我們都突然瘦得眼睛又大又亮,腳步不穩。
“荷西,我將來是可以休息的,你下個星期馬上就要工作,不能休息一兩天再做嗎?”
荷西在梯子上望也不望我。
“我們何必那麽省,而且——我——我銀行裏還有錢。”
“你不知道此地泥水匠是用小時收工資的嗎?而且我做得不比他們差。”
“你這個混蛋,你要把錢存到老了,給將來的小孩子亂用嗎?”
“如果將來我們有孩子,他十二歲就得出去半工半讀,不會給他錢的。”
“你將來的錢要給誰用?”我在梯子下面又輕輕的問了一句。
“給父母養老,你的父母以後我們離開沙漠,安定下來了,都要接來。”
我聽見他提到我千山萬水外的雙親,眼睛開始濕了。“父親母親都是很體諒我們而內心又很驕傲的人,父親尤其不肯住外國——”
“管他肯不肯,你回去雙手挾來,他們再要逃回台灣,也是很久以後的事了。”
於是我為著這個乘龍快婿的空中樓閣,只好再努力調石灰水泥,梯子上不時有啪啪的濕塊落下來,打在我的頭頂和鼻尖上。
“荷西,你要快學中文。”
“學不會,這個我拒絕。”
荷西什麽都行,就是語言很沒有天份,法文搞了快十年,我看他還是不太會講,更別說中文了,這個我是不逼他的。
最後一天,這個家,裏裏外外粉刷成潔白的,在墳場區內可真是鶴立雞群,沒有編門牌也不必去市政府申請了。
七月份,我們多領了一個月的底薪(我們做十一個月的工,拿十四個月的錢),結婚補助,房租津貼,統統發下來了。
荷西下班了,跑斜坡近路回來,一進門就將錢從每個口袋裏掏出來,丟在地上,綠綠的一大堆。
在我看來,也許不驚人,但是對初出茅廬的荷西,卻是生平第一次賺那麽多錢。
“你看,你看,現在可以買海棉墊了,還可以再買一床毯子,可以有床單,有枕頭,可以出去吃飯,可以再買一個存水桶,可以添新鍋,新帳篷——”
拜金的兩個人跪在地上對著鈔票膜拜。
把錢數清楚了,我笑吟吟的拿出八千塊來分在一旁。“這做什麽?”
“給你添衣服,你的長褲都磨亮了,襯衫領子都破了,襪子都是洞洞,鞋,也該有一雙體面些的。”
“我不要,先給家,再來裝修我,沙漠裏用不著衣服。”他仍穿鞋底有洞的皮鞋上班。
我用空心磚鋪在房間的右排,上面用棺材外板放上,再買了兩個厚海棉墊,一個豎放靠墻,一個貼著平放在板上,上面蓋上跟窗廉一樣的彩色條紋布,後面用線密密縫起來。
它,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長沙發,重重的色彩配上雪白的墻,分外的明朗美麗。
桌子,我用白布鋪上,上面放了母親寄來給我的細竹廉卷。愛我的母親,甚至寄了我要的中國棉紙糊的燈罩來。
陶土的茶具,我也收到了一份,愛友林覆南寄來了大卷現代版書,平先生航空送了我大箱的皇冠叢書,父親下班看到怪裏怪氣的海報,他也會買下來給我。姐姐向我進貢衣服,弟弟們最有意思,他們搞了一件和服似的浴衣來給荷西,穿上了像三船敏郎——我最欣賞的幾個男演員之一。
等母親的棉紙燈罩低低的掛著,林懷民那張黑底白字的“靈門舞集”四個龍飛鳳舞的中國書法貼在墻上時,我們這個家,開始有了說不出的氣氛和情調。
這樣的家,才有了精益求精的心情。
荷西上班時,我將書架油了一層深木色,那不是油漆,是用一種褐色的東西刷上去,中文不知叫什麽。書架的感覺又厚重多了。
我常常分析自己,人,生下來被分到的階級是很難再擺脫的。我的家,對沙哈拉威人來說,沒有一樣東西是必要的,而我,卻脫不開這個枷鎖,要使四周的環境覆雜得跟從前一樣。
慢慢的,我又步回過去的我了,也就是說,我又在風花雪月起來。
荷西上班去了,我就到家對面的垃圾場去拾破爛。
用舊的汽車外胎,我拾回來洗清潔,平放在席子上,裏面填上一個紅布坐墊,像一個鳥巢,誰來了也搶著坐。
深綠色的大水瓶。我抱回家來,上面插上一叢怒放的野地荊棘,那感覺有一種強烈痛苦的詩意。
不同的汽水瓶,我買下小罐的油漆給它們厚厚的塗上印地安人似的圖案和色彩。
駱駝的頭骨早已放在書架上。我又逼著荷西用鐵皮和玻璃做了一盞風燈。
快腐爛的羊皮,拾回來學沙哈威人先用鹽,再塗“色伯”(明礬)硝出來,又是一張坐墊。
聖誕節到了,我們離開沙漠回馬德裏去看公婆。
再回來,荷西童年的書到大學的,都搬來了,沙漠的小屋,從此有了書香。
我看沙漠真嫵媚,沙漠看我卻不是這回事。
可憐的文明人啊!跳不出這些無用的東西。
“這個家裏還差植物,沒有綠意。”有一個晚上我對荷西說。
“差的東西很多,永遠不會滿足的。”
“不會,所以要去各處撿。”
那個晚上,我們爬進了總督家的矮墻,用四只手拼命挖他的花。
“快,塞在塑膠袋裏,快,還要那一棵大的爬藤的。”
“天啊,這個鬼根怎麽長得那麽深啊!”
“泥土也要,快丟進來。”
“夠了吧!有三棵了。”荷西輕聲問。
“再要一棵,再一棵我就好了。”我還在拔。
突然,我看到站在總督前門的那個衛兵慢慢踱過來了,我嚇得魂飛膽裂,將大包塑膠袋一下塞在荷西胸前,急叫他:“抱住我,抱緊,用力親我,狼來了,快!”
荷西一把抱住我,可憐的花被我們夾在中間。
衛兵果然快步走上來,槍彈哢噠上了膛。
“做什麽?你們在這裏鬼鬼祟祟?”
“我——我們——”
“快出去,這裏不是給你們談情說愛的地方。”
我們彼此用手抱緊,住短墻走去,天啊,爬墻時花不要掉出來才好。
“噓,走大門出去,快!”衛兵又大喝。
我們就慢步互抱著跑掉了,我還向衛兵鞠了一個十五度的躬。
這件事我後來告訴外籍軍團的老司令,他大笑了好久好久。
這個家,我還是不滿足,沒有音樂的地方,總像一幅山水畫缺了溪水瀑布一樣。
為了省出錄音機的錢,我步行到很遠的“外籍兵團”的福利社去買菜。
第一次去時,我很不自在,我也不會像其他的婦女們一樣亂擠亂搶,我規規矩矩的排隊,等了四小時才買到一籃子菜,價格比一般的雜貨店要便宜三分之一。
後來我常常去,那些軍人看出我的確是有教養,就來路見不平了。
他們甚而有點偏心,我一到櫃台,還沒有擠進去,他們就會公然隔著胖大粗魯的女人群,高聲問我:“今天要什麽?”
我把單子遞過去,過了一會兒,他們從後門整盒的裝好,我付了錢,跑去叫計程車,遠遠車還沒停好,就有軍裝大漢扛了盒子來替我裝進車內,我不出半小時又回家了。
這裏駐著的兵種很多,我獨愛外籍兵團。(也就是我以前說的沙漠兵團。)
他們有男子氣,能吃苦,尊重應該受敬重的某些婦女。他們會打仗,也會風雅,每星期天的黃昏,外籍兵團的交響樂團就在市政府廣場上演奏,音樂從《魔笛》《荒山之夜》《玻麗路》種種古典的一直吹到《風流寡婦》才收場。
錄音機、錄音帶就在軍營的福利社裏省出來了。電視機、洗衣機卻一直不能吸引我。
我們又開始存錢,下一個計劃是一匹白馬,現代的馬都可以分期付款,但是荷西不要做現代人,他一定要一次付清。所以只好再走路,等三五個月再說了。
我去鎮上唯一快捷的路徑就是穿過兩個沙哈拉威人的大墳場,他們埋葬人的方式是用布包起來放在沙洞裏,上面再蓋上零亂的石塊。
我有一日照例在一堆堆石塊裏繞著走,免得踏在永遠睡過去的人身上打攏了他們的安寧。
這時,我看見一個極老的沙哈拉威男人坐在墳邊,我好奇的上去看他在做什麽,走近了才發覺他在刻石頭。
天啊!他的腳下堆了快二十個石刻的形象,有立體凸出的人臉,有鳥,有小孩的站姿,有婦女裸體的臥姿正張開著雙腳,私處居然連刻著半個在出生嬰兒的身形,還刻了許許多多不用的動物,羚羊、駱駝……我震驚得要昏了過去,蹲下來問他:“偉大的藝術家啊,你這些東西賣不賣?”
我伸手去拿起一個人臉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麽粗糙感人而自然的創作,我一定要搶過來。
這個老人茫然的擡頭望我,他的表情好似瘋了一樣。我拿了他三個雕像,塞給他一千塊錢,進鎮的事也忘了,就往家裏逃去。他這才啞聲嚷起來,蹣跚的上來追我。我抱緊了這些石塊,不肯放手。
他捉著我拉我回去,我又拼命問他:“是不是不夠,我現在手邊沒有錢了,我再加你,再加——”
他不會說話,又彎下腰去拾起了兩只鳥的石像塞在我懷裏,這才放我走了。
我那一日,飯也沒有吃,躺在地上把玩賞著這偉大無名氏的藝術品,我內心的感動不能用字跡形容。
沙哈拉威鄰居見我買下的東西是花了一千塊弄來的,笑得幾乎快死去,他們想,我是一個白癡。我想,這只是文化層次的不同,而產生的不能相通。
對我,這是無價之寶啊!
第二日,荷西又給了我兩千塊錢,我去上墳,那個老人沒有再出現。
烈日照著空曠的墳場,除了黃沙石堆之外,一無人跡。我那五個石像,好似鬼魂送給我的紀念品,我感激得不得了。
屋頂的大方洞,不久也被荷西蓋上了。
我們的家,又添了羊皮鼓,羊皮水袋,皮風箱,水煙壺,沙漠人手織的彩色大床罩,奇形怪狀的風沙聚合的石頭——此地人叫它沙漠的玫瑰。
我們訂的雜志也陸續的寄來了,除了西班牙文及中文的之外,當然少不了一份美國的《國家地理雜志》。
我們的家,在一年以後,已成了一個真正藝術的宮殿。
單身的同事們放假了,總也不厭的老遠跑來坐上一整天。
沒有家的人來了,我總想盡辦法給他們吃到一些新鮮的水果和菜蔬,也做糖醋排骨。
荷西就這樣交到了幾個對我們死心塌地的愛友。
朋友們不是吃了就算了的,他們母親千裏外由西班牙寄來的火腿香腸,總也不會忘了叫荷西下班帶來分給我,都是有良心的人。
有一個周末,荷西突然捧了一大把最名貴的“天堂鳥”的花回來,我慢慢的伸手接過來,怕這一大把花重拿了,紅艷的鳥要飛回天堂去。
“馬諾林給你的。”
我收到了比黃金還要可貴的禮物。
以後每一個周末都是天堂鳥在墻角怒放著燃燒著它們自己。這花都是轉給荷西帶回來的。
荷西,他的書籍大致都是平原大野、深海、星空的介紹,他不喜歡探討人內心的問題,他也看,但總是說人生的面相不應那麽去分析的。
所以,他對天堂鳥很愛護的換淡水,加阿斯匹靈片,切掉漸漸腐爛的莖梗,對馬諾林的心理,他就沒有去當心他。馬諾林自從燃燒的火鳥進了我們家之後,再也不肯來了。
有一天荷西上工去了,我跑去公司打內線電話,打馬諾林,我說我要單獨見他一面。
他來了,我給他一杯冰汽水,嚴肅的望著他。
“說出來吧!心裏會舒暢很多。”
“我——我——你還不明白嗎?”他用手抱著頭,苦悶極了的姿勢。
“我以前有點覺得,現在才明白了。馬諾林,好朋友,你擡起頭來啊!”
“我沒有任何企圖,我沒有抱一點點希望,你不用責怪我。”
“不要再送花了好嗎?我受不起。”
“好,我走了,請你諒解我,我對不起你,還有荷西,我——”
“畢葛(我叫他的姓),你沒有侵犯我,你給了一個女人很大的讚美和鼓勵,你沒有要請求我原諒你的必要——”
“我不會再麻煩你了,再見!”他的聲音低得好似在無聲的哭泣。
荷西不知道馬諾林單獨來過。
過了一星期,他下班回來,提了一大紙盒的書,他說:“馬諾林那個怪人,突然辭職走了,公司留他到月底他都不肯,這些書他都送給我們了。”
我隨手拿起一本書來看,居然是一本——《在亞洲的星空下》。
我的心裏無端的掠過一絲悵然。
以後單身朋友們來,我總特別留意自己的言行。在廚房裏的主婦,代替了以前擠在他們中間辯論天南地北話題的主要份子。
家布置得如此的舒適清潔而美麗,我一度開辦的免費女子學校放長假了。
我教了鄰近婦女們快一年的功課,但是她們不關心數目字,也不關心衛生課,她們也不在乎認不認識錢。她們每天來,就是跑進來要借穿我的衣服、鞋子,要口紅、眉筆、塗手的油,再不然集體躺在我的床上,因為我已買了床架子,對於睡地席的她們來說,是多麽新鮮的事。
她們來了,整齊的家就大亂起來。書不會念,賈桂琳甘迪、歐納西斯等等名人卻比我還認識,也認識李小龍,西班牙的性感男女明星她們更是如數家珍;看到喜歡的圖片,就從雜志上撕走;衣服穿在布包下不告而取,過幾天又會送回來,已經臟了,扣子有被剪掉的。
這個家,如果她們來了,不必編劇,她們就會自導自演給你觀賞驚心動魄的“災難電影”。
等荷西買下了電視時,她們再用力敲門罵我,我都不開了。
電視是電來時我們唯一最直接對外面大千世界的接觸,但是我仍不很愛看它。
在我用手洗了不知多少床單之後,一架小小的洗衣機被荷西搬回定來了。
我仍不滿足,我要一匹白馬,要像彩色廣告上的那匹一樣。
那時候,我在鎮上認識了許多歐洲婦女。
我從來沒有串門子的習慣,但是,有一位荷西上司的太太是個十分投合的中年婦人,她主動要教我裁衣服,我勉為其難,就偶爾去公司高級職員宿舍裏看她。
有一天,我拿了一件接不上袖口的洋裝去請教她,恰好她家裏坐了一大群太太。
起初她們對我非常應酬,因為我的學歷比她們高。(真是俗人,學歷可以衡量人的什麽?學歷有什麽用?)
後來不知那一個笨蛋,問起我:“你住在哪一幢宿舍?我們下次來看你。”
我很自然的回答她們:“荷西是一級職員,不是主管,我們沒有分配宿舍。”
“那也可以去找你啊!你可以教我們英文,你住鎮上什麽街啊?”
我說:“我住在鎮外,墳場區。”
室內突然一陣難堪的寂靜。
好心的上司太太馬上保護我似的對她們說:“她的家布置得真有格調,我從沒有想過,沙哈拉威人出租的房子可以被她變成畫報裏似的美麗。”
“那個地方我從來沒有去過,哈哈,怕得傳染病。”另外一個太太又說。
我不是一個自卑的人,她們的話還是觸痛了我。“我想,來了沙漠,不經過生活物質上的困難,是對每一個人在經驗上多多少少的損失。”我慢慢的說。
“什麽沙漠,算了,我們住在這種宿舍裏,根本覺都不覺得沙漠。你啊——可惜了,怎麽不搬來鎮上住,跟沙哈拉威人混在一起——嘖嘖——”
我告別出來的時候,上司太太又追出來,輕輕的說:“你再來哦!要來的哦!”
我笑笑點點頭,下了樓飛奔我甜甜的小白屋去。我下定決心,不搬去鎮上住了。
沙漠為了摩洛哥和茅裏塔尼亞要瓜分西屬撒哈拉時,此地成了風雲地帶,各國的記者都帶了大批攝影裝備來了。
他們都住在國家旅館,那個地方我自然不會常常去。那時我們買下了一輛車(我的白馬),更不會假日留在鎮上。
恰好有一天,我們開車回鎮,在鎮外五十多裏路的地方,看見有人在揮手,我們馬上停車,看看那人發生了什麽事情。
原來是他的車完全陷到軟沙裏去了,要人幫忙。
我們是有經驗的,馬上拿出一條舊毯子來,先幫這個外國人用手把輪胎下挖出四條溝來,再鋪上毯子在前輪,叫他發動車,我們後面再推。
再軟的沙地,鋪上大毯子,輪胎都不會陷下去。
弄了也快一小時,才完全把他的車救到硬路上來。
這個人是個通訊社派來的記者,他一定要請我們去國家旅館吃飯。
我們當時也太累太累了,推脫掉他,就回家來了。這事我們第二天就忘了。
過了沒有半個月,我一個人在家,聽見有人在窗外說:“不會錯,就是這一家,我們試試看。”
我打開門來,眼前站的就是那個我們替他推車的人。
他手裏抱了一束玻璃紙包著的大把——“天堂鳥”。另外跟著一個朋友,他介紹是他同事。
“我們可以進來嗎?”很有禮貌的問。
“請進來。”
我把他的花先放到廚房去,又倒了冰汽水出來。我因為手裏托著托盤,所以慢步的在走。
這時我聽見這個外國人用英文對另外一個輕輕說:“天呀!我們是在撒哈拉嗎?天呀!天呀!”
我走進小房間時,他們又從沙發裏馬上站起來接托盤。“不要麻煩,請坐。”
他們東張西望,又忍不住去摸了我墳場上買來的石像。也不看我,嘖嘖讚嘆。
一個用手輕輕推了一下我由墻角掛下來的一個小腳踏車的銹鐵絲內環,這個環蕩了一個弧形。
“沙漠生活,我只好弄一點普普藝術。”我捉住鐵環向他笑笑。
“天啊!這是我所見最美麗的沙漠家庭。”
“廢物利用。”我再驕傲的笑了。
他們又坐下沙發。
“當心!你們坐的是棺材板。”
他們唬一下跳起來,輕輕翻開布套看看裏面。
“裏面沒有木乃伊,不要怕。”
最後他們磨了好久,想買我一個石像。
我沈吟了一下,拿了一只石做的鳥給他們,鳥身有一抹自然石塊的淡紅色。
“多少錢?”
“不要錢。對懂得欣賞它的人,它是無價的,對不懂得的人,它一文不值。”
“我們——意思一下付給你。”
“你們不是送了我天堂鳥嗎?我算交換好了。”他們千恩萬謝的離去。
又過了幾個星期,我們在鎮上等看電影,突然有另一個外地人走過來,先伸出了手,我們只有莫名其妙的跟他握了一握。
“我聽另外一個通訊社的記者說,你們有一個全沙漠最美麗的家,我想我不會認錯人吧!”
“不會認錯,在這兒,我是唯一的中國人。”
“我希望——如果——如果不太冒昧的話,我想看看你們的家,給我參考一些事情。”
“請問您是——”荷西問他。
“我是荷蘭人,我受西班牙政府的托,來此地承造一批給沙哈拉威人住的房子,是要造一個宿舍區,不知可不可以——”
“可以,歡迎你隨時來。”荷西說。
“可以拍照嗎?”
“可以,不要掛心這些小事。”
“您的太太我也可以拍進去嗎?”
“我們是普通人,不要麻煩了。”我馬上說。
第二日,那個人來了,拍了很多照片,又問我當初租到這個房子時是什麽景象。
我給他看了第一個月搬來時的一卷照片。
他走時對我說:“請轉告你的先生,你們把美麗的羅馬造成了。”
我回答他:“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
人,真是奇怪,沒有外人來證明你,就往往看不出自己的價值。
我,那一陣,很陶醉在這個沙地的城堡裏。
又有一天,房東來了,他一向很少進門內來坐下的。他走進來,坐下了,又大擺大搖的起身各處看了一看。接著他說:“我早就對你們說,你們租下的是全撒哈拉最好的一幢房子,我想你現在總清楚了吧!”
“請問有什麽事情?”我直接的問他。
“這種水準的房子,現在用以前的價格是租不到的,我想——漲房租。”
我想告訴他——“你是只豬。”
但是我沒有說一句話,我拿出合約書來,冷淡的丟在他面前,對他說:“你漲房租,我明天就去告你。”
“你——你——你們西班牙人要欺負我們沙哈拉威人。”他居然比我還發怒。
“你不是好回教徒,就算你天天禱告,你的神也不會照顧你的,現在你給我滾出去。”
“漲一點錢,被你汙辱我的宗教——”他大叫。
“是自己汙辱你的宗教,你請出去。”
“我——我——你他媽的——”
我將我的城堡關上,吊橋收起來,不聽他在門外罵街。我放上一卷錄音帶,德弗乍克的“新世界”交響曲充滿了房間。
我,走到輪胎做的圓椅墊裏,慢慢的坐下去,好似一個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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