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離北平以前,最後到盧溝橋,是在二十二年的春天。我與同事劉兆蕙先生在一個清早由廣安門順著大道步行,}:大井村,已是十點多鐘。參拜了義井庵的千手觀音,就在大悲閣外少憩。那菩薩像有三丈多高,是金銅鑄成的,體相還好不過屋宇傾頹,香煙零落,也許是因為求願的人們發生了求? 。賠本求子喪妻的事情吧。這次的出遊本是為訪求另一尊銅佛而’來的。我聽見從宛平城來的人告訴我那城附近有所古廟場了其中許多金銅佛像,年代都是很古的。為知識上的興趣,不鈴不去采訪一下。大井村的千手觀音是有著錄的,所以也順便透看看。

出大井村,在官道上,巍然立著一座牌坊,是乾隆四十拜建的。坊東面額書“經環同軌”,西面是“蕩平歸極”。建坊創-原意不得而知,將來能夠用來做凱旋門那就最合宜不過了。
春天的燕郊,若沒有大風,就很可以使人流連。樹幹上戴_土墻邊蝸牛在畫著銀色的涎路。它們慢慢移動,像不知道它介-的小介殼以外還有什麽宇宙似的。柳塘邊的雛鴨披著淡黃色跳溉毛,映著嫩綠的新葉;遊泳時,微波隨蹼翻起,泛成一彎一彎動著的曲紋,這都是生趣的示現。走乏了,且在路邊的墓園少住一回。劉先生站在一座很美麗的辜堵坡上,要我給他拍照。在偷樹蔭覆之下,我們沒感到路上太陽的酷烈。寂靜的墓園裏,’雖沒有什麽名花,野卉倒也長得頂得意地。忙碌的蜜蜂,兩只小腿粘著些少花粉,還在采集著。螞蟻為爭一條爛殘的炸錳腿,在枯藤的根本上爭鬥著。落網的小蝶,一片翅膀已失掉效用,還在掙紮著。這也是生趣的示現,不過意味有點不同罷了。
閑談著,已見日麗中夭,前面宛平城也在域之內了。宛平城在盧溝橋北,建於明崇禎十年,名叫“拱北城”,周圍不及二裏,只有兩個城門,北門是順治門,南門是永昌門。清改拱北為拱極,永昌門為威嚴門。南門外便是盧溝橋。拱北城本來不是縣城,前幾年因為北平改市,縣衙才移到那裏去,所以規模極其簡陋。從前它是個衛城,有武官常駐鎮守著,一直到現在,還是一個很重要的軍事地點。我們隨著駱駝隊進了順治門,在前面不遠,便見了永昌門。大街一條,兩邊多是荒地。我們到預定的地點去探訪,果見一個龐大的銅佛頭和些銅像殘體橫陳在縣立學校裏的地上。拱北城內原有觀音庵與興隆寺,興隆寺內還有許多已無可考的廣慈寺的遺物,那些銅像究竟是屬於哪寺的也無從知道。我們摩擎了一回,才到盧溝橋頭的一家飯店午膳。
自從宛平縣署移到拱北城,盧溝橋便成為縣城的繁要街市。橋北的商店民居很多,還保存著從前中原數省人京孔道的規模。橋上的碑亭雖然朽壞,還在立著。自從歷年的內戰,盧溝橋更成為戎馬往來的要沖,加上長辛店戰役的印象,使附近的居民都知道近代戰爭的大概情形,連小孩也知道飛機、大炮、機關槍都是做什麽用的。到處墻上雖然有標語貼著的娘跡,而在色與量上可不能與賣藥的廣告相比。推開窗戶,看著永定河的濁水穿過疏林,向東南流去,想起陳高的詩:‘’盧漢橋西車馬多,山頭白日照清波。氈盧亦有江南婦,愁聽金人比塞歌。”清波不見,渾水成潮,是記述與事實的相差,抑昔日與今時的不同,就不得而知了〔。但想像當日橋下雅集亭的風景,以及金人所掠江南婦女,經過此地的情形,感慨便不能不觸發了。
從盧溝橋上經過的可悲可恨可歌可泣的事跡,豈止被金人所掠的江南婦女那一件?可惜橋欄上蹲著的石鉀子個個只會張牙裂毗結舌無言,以致許多可以稍留印跡的史實,若不隨蹄塵飛散,也教輪輻壓碎了。我又想著天下最有功德的是橋梁。它把天然的阻隔連絡起來,它從這岸渡引人們到那岸。在橋上走過的是好是歹,於它本來無關,何況在上面走的不過是長途中的一小段,它哪能知道何者是可悲可恨可泣呢?它不必記歷史,反而是歷史記著它。盧溝橋本名廣利橋,是金大定二十七年始建,至明昌二年(公元一一八九至一九一二)修成的。它擁有世界的聲名是因為曾人馬哥博羅的記述。馬哥博羅記作“普利桑幹”,而歐洲人都稱它做“馬哥博羅橋”,倒失掉記者贊嘆桑幹河上一道大橋的原意了。中國人是擅於修造石橋的,在建築上只有橋與塔可以保留得較為長久。中國的大石橋每能使人嘆為鬼役神工,盧溝橋的偉大與那有名的泉州洛陽橋和漳州虎渡橋有點不同。論工程,它沒有這兩道橋的宏偉,然而在史跡上,它是多次系著民族安危。縱使你把橋拆掉,盧溝橋的神影是永不會被中國人忘記的。這個在“七七”事件發生以後,更使人覺得是如此。當時我只想著日軍許會從古北口入北平,由北平越過這道名橋侵入中原,決想不到火頭就會在我那時所站的地方發出來。
在飯店裏,隨便吃些燒餅,就出來,在橋上張望。鐵路橋在遠處平行地架著。馱煤的駱駝隊隨著鈴檔的音節整齊地在橋上邁步。小商人與農民在雕欄下作交易上很有禮貌的計較。婦女們在橋下烷衣,樂融融地交談。人們雖不理會國勢的嚴重,可是從軍隊裏宣傳員口裏也知道強敵已在門口。我們本不為做間諜去的,因為在橋上向路人多lu1了些話,便教警官註意起來,我們也自好笑。我是為當事官吏的註意而高興,覺得他們時刻在提防著,警備著。過了橋,便望見實拓山,蒼翠的山色,指示著日斜多了幾度,在礫原上流連片時,暫覺晚風拂衣,若不回轉,就得住店了。“盧溝曉月”是有名的。為領略這美景,到店裏住一宿,本來也值得,不過我對於曉風殘月一類的景物素來不大喜愛,我愛月在黑夜裏所顯的光明。曉月只有垂死的光,想來是很淒涼的,還是回家吧。
我們不從原路去,就在拱北城外分道。劉先生沿著舊河床,向北回海甸去。我撿了幾塊石頭,向著八裏莊那條路走。進到阜城門,望見北海的白塔已經成為一個剪影貼在灑銀的暗藍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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