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尼克·亞當斯故事集《度夏的人們》

從霍頓斯灣鏡去湖邊的小石子路上,中途有一口清泉。水是從埋在路邊的一個瓦溝裏冒起來的,漫過瓦溝邊上的裂口不斷往外淌,一路穿過密密叢叢的薄荷,直流到沼澤地裏。黑咕隆咚中尼克把胳膊伸進泉水裏,可是水冷得胳膊簡直擱不住。水底的泉眼裏還有沙子噴出來,打在指頭上覺得好像羽毛輕輕拂過。尼克心想:我要是能全身都浸在裏邊該有多好呢。那肯定是挺過癮的。他縮回胳膊,就在路邊坐下。今天晚上是夠熱的。

路的那頭,林木叢中,看得見比恩家那一色全白的住宅,屋下有腳樁支著,臨水而立。他真不想到碼頭上去。大夥兒都在那兒遊泳呢。有奧德加釘在凱特身邊,他就覺得沒意思。他看得見的,那汽車就在倉庫旁邊的路上停著呢。說明奧德加和凱特在那兒。這個奧德加,兩道目光只要朝凱特一瞟,看那眼神就活像是一條煎熟了的魚。奧德加難道真這麽不曉事?凱特是絕不會嫁給他的。凱特絕不會嫁給一個跟她“好”不起來的人。這種人要是想來跟她“好”的話,她心裏先就惡心,一無熱情,只想脫身。奧德加倒是能打動她的,成其好事該沒問題。她該就不會惡心,不會一無熱情、只想溜走了,她會和諧地敞開心懷,舒展自在,樂樂意意。奧德加以為那是愛情的力量起了作用,眼睛睜得好大,眼角脹得血紅。這一來她還怎麽受得了?於是連碰都不叫他碰了。事情就全壞在他的眼睛上。不過奧德加還是希望他們倆能跟以前一樣做朋友。在沙灘上玩兒。做做泥人。有時坐條小船一起作竟日遊。凱特總是只穿遊泳衣。奧德加就老是拿眼去瞅。

奧德加三十二歲,由於精索靜脈曲張,動過兩次手術。他模樣兒難看,大家都愛當希罕看。奧德加始終沒能嘗到那味兒,在他看來這可比什麽都要緊。因此每到夏天,他的心境就一年壞似一年。也真是怪可憐的。奧德加為人還是挺不錯的。尼克覺得自己還從來沒有碰到過待自己這麽好的人。如今呢,倒是尼克想要嘗嘗那味兒的話就盡可以嘗嘗了。尼克想:這要是讓奧德加知道了,他會起得自殺的。可他會怎麽個自殺法呢?尼克總覺得奧德加跟死似乎連不到一塊兒。他也許是根本不想幹那活兒。不過人家都是那麽幹的。那可不光是愛情的事。奧德加以為那只要有了愛情就行。其實上天有眼,奧德加對她愛得難道還不夠?這事就是要動心,對肉體動心,而且開場還得有個過程,得多說好話,得冒些風險,得體貼對方,可不能嚇了人家,當取即取不必先問,總之動心之外還得有一份溫存,要讓對方也動了心,感到幸福,何妨用調笑來消除對方的害怕。這以後事情也就順當了。那可不是光起愛情的。光起愛情是叫人害怕的。比如他尼古拉斯·亞當斯,就可以如願以償,因為他身上自有一種什麽力量。這種力量也許是並不長久的。也許不定哪天他就會失去。要是他能勻點兒給奧德加該有多好呢,要不,就是能說給奧德加聽聽也好嘛。可也別忘了,對人不能無話不談啊。對奧德加尤譬如此。不,不光是對奧德加。對誰都是這樣,跑遍天下都是這樣。話說得太多,這向來是他最大的毛病。他就是因為話說得太多,才壞了那麽多事的。當然,對普林斯頓、耶魯和哈佛這些大學裏的童男子,還是應該盡力相助的。為什麽一些州立大學裏就沒有一個童男子呢?也許男女同學是個原因吧。他們有緣遇上了一心想要嫁人的姑娘,這些姑娘可幫了他們的大忙,後來也就嫁給了他們。至於奧德加、哈維、邁克以及其他許多這樣的哥們,他們將來又會怎麽樣呢?這他就不知道了。他到底還年紀輕、見得少。他只知他們是世上最好的人。他們的結果怎麽樣,他怎麽能知道!他懂事才不過十來年,哪能像哈代和漢姆生①寫得出那麽多呢。他可沒這本事。等他到了五十歲再看吧。

他在黑咕隆咚中跪下,捧起泉水來喝了一大口。他覺得精神一振。他相信自己將來準能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他懂事,這一點人家都比不上他。誰也比不上他。只是他懂的事還不夠多。將來可自會多起來的。這他有信心。好冷的水,激得他眼睛都痛了。這一口水喝得太猛了。真像吃了冰淇淋一樣。喝水的時候鼻子沒在水裏總會有這種感覺的。還是遊泳去吧。胡思亂想沒意思。一想就沒有個完。他就順著路走去,過了汽車和左手裏的大倉庫(一到秋天這裏就有大批評果和土豆裝船運走),又過了皮恩家那片成白色的住宅(大夥兒有時就點起了提燈在宅子裏的硬木地板上跳舞),一直走上碼頭,來到了大夥兒遊泳的地方。

他們都在碼頭盡頭處的水裏遊泳。尼克沿著那高架於水面上的粗木條碼頭走去時,聽見長長的跳板不服氣似的迸出了登登兩響,接著是水裏普通一聲。碼頭底下的木樁間頓時一片水聲激蕩。他想:那一定是老“吉”②了。不想卻是凱特,像只海豹似的冒出了水面,攀著梯子上岸來了。

“是韋姆奇③來了,”她朝大夥兒喊道。“一塊兒來吧,韋姆奇。可好玩兒著哪。”

“嗨,韋姆奇,”奧德加說。“老兄哎,真有勁極了。”

“韋姆奇在哪兒?”那是老“吉”的聲音,他已經遊得很遠了。

“韋姆奇這家夥是不會遊泳的吧?”水面上飄過來比爾好不深沈的男低音。

尼克來了勁兒。人家沖你這麽嚷嚷,還會不來勁嗎。他蹭掉了帆布鞋,撩起襯衫往頭上一拉,三踹兩踹脫掉了長褲。光著腳板,感覺到碼頭的木板條上還沾著沙子。他飛快地跑上軟彎彎的跳板,腳趾頭在跳板上一蹬,猛一使勁,就順順溜溜到了深水裏,入水下潛在他已是個無意識的動作了。臨跳前他深深地吸過一大口氣,所以如今到了水裏他就一個勁兒往前,弓起了背,拖著直挺挺的腳。一會兒冒出了水面,面孔朝下在水上漂浮了一陣,這才一翻身,睜開眼來。對遊泳他不感興趣他只想跳水,只要紮到水裏就行。

“怎麽樣,韋姆奇?”原來老“吉”就在他的背後。

“這才叫有勁呢,”尼克說。

他吸了一大口氣,兩手抱住腳脖子,膝頭彎在下巴下,緩緩下沈到水裏。水的上層是暖和的,可是一路往下去,很快就變涼了,再下去便有點冷了。接近水底時簡直就相當冷了。尼克漂呀漂的慢慢漂到了水底。湖底是泥灰土的,他一伸腿,使勁在湖底上一蹬,好上去換氣,腳趾頭觸上那泥灰土卻覺得很不是味兒。乍一出水來到黑沈沈的夜色中,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尼克就浮在水面上歇了口氣,有一腳沒一腳的踩踩水,覺得好不自在。奧德加和凱特兩個人正在碼頭上說話呢。

“有的海裏會發磷光,那種水裏你去遊過沒有,卡爾?”

“沒有。”奧德加只要一跟凱特說話,那聲音就不自然。

尼克心想:要是那樣的話我們的身上可不是到處都可以擦火柴了嗎。他吸了一大口氣,屈起膝頭,兩手緊緊一夾,就沈了下去,這一回可沒有閉上眼睛。他慢慢下沈,先還有點漂,後來就一頭筆直下去了。可是不行。天黑了水裏什麽也看不見。剛才他第一次下水的時候閉著眼是幹對了。也真稀奇,人的反應就有這麽靈!不過也不總都是那麽靈的。這一回他並沒有一直沈到底,到中途他就打開身子往前遊了,遊到上面的涼水層裏,緊靠著湖面的暖水層。在水下潛泳就是這麽有趣,照通常那樣在水面上遊便是那麽乏味,這可不是稀奇麽。不過在大海的海面上遊泳卻又是有趣的。那是因為海水浮力大的緣故。只是水裏有股鹽鹵味,而且在海水裏遊泳口渴得厲害。還是在淡水裏遊好些。就像今天,晚上天熱,這樣遊遊水有多好呢。他上來換氣,出水一看正好是在碼頭邊上的突出部分底下,於是就攀著梯子爬了上來。

“哎,韋姆奇,來個跳水表演好不好?”凱特說。“跳一個漂亮的。”他們正背靠著一個大木樁,一起坐在碼頭上。

“跳一個不濺水花的,韋姆奇,”奧德加說。

“好吧。”

尼克就水淋淋的走到跳板上,想了想這個跳水動作該怎麽做。奧德加和凱特看他站在跳板頭上,夜色中只見一個黑黑的身影,擺好了姿勢一躍而下,那是他看海獺跳水看會了的。在水裏尼克一轉身往上浮去,心想:哎,要是凱特能跟我一起在這兒該有多好呢。他一下竄出了水面,覺得眼睛裏、耳朵裏都是水。他一定是還沒出水就透了氣了。

“太精彩了。簡直太精彩了,”凱特在碼頭上喊道。

尼克攀著梯子上來了。

“那兩個家夥哪兒去了?”

“都老遠的遊到灣裏去了,”奧德加說。

尼克就挨著凱特和奧德加在碼頭上躺下。他聽得見老“吉”和比爾在遠處的黑暗裏劃水。

“你真是個頂呱呱的跳水運動員,韋姆奇,”凱特說著拿腳觸了觸他的背。被她這麽一觸,尼克覺得渾身一抽。

“哪兒的話呢,”他說。

“你跳得真叫絕了,韋姆奇,”奧德加說。

“哪兒呀,”尼克說。他在想他的心思,他在想是不是可能帶上個人一起伏在水下。踩著這湖底的沙子他能夠屏上三分鐘的氣,兩個人還可以一起浮上去換口氣再回下來,只要懂得竅門要下去是很容易的。一次為了要露一手,他曾經在水下喝過一頻牛奶,還現剝現吃吃下過一只香蕉,不過想要克服浮力留在水下總還得借重點兒外力,比如湖底要是有個圓環,能讓他用胳膊勾住,那就沒問題了。哎喲,怎麽行呢!那樣的姑娘先就沒處找,一個姑娘家怎麽幹得了這個呢,她會不灌一肚子的水才怪呢,是凱特的話準得給淹死,凱特根本沒有一點水下功夫,他真希望世上能有那樣的姑娘,那樣的姑娘他也許能找到,不過更可能永遠也找不到,像他這樣的水下功夫除了他還有誰有?哼,會遊泳有什麽,會遊泳算什麽本事,這樣的好水性除了他還有誰有?在伊萬斯頓④倒有個家夥,偏偏可以屏到六分鐘,可是這人神經有毛病。尼克真恨不得能做條魚,不不,那有什麽好。他自己笑了出來。”什麽事這樣好笑,韋姆奇?”奧德加沙啞著嗓子說,要表示跟凱特親近他總是那樣的聲音。

“我真恨不得能做條魚,”尼克說。

“虧你想得出來,”奧德加說。

“可不是,”尼克說。

“別說蠢話了,韋姆奇,”凱特說。

“你不想做條魚嗎,布特斯坦?”他頭枕著木板、臉背著他們說。

“不想,”凱特說。“今兒晚上不想。”

尼克把背緊緊頂住了她的腳。

“奧德加,要是讓你變個動物的話你願意變做什麽?”尼克說。

“變做約·普·摩根,⑤”奧德加說。

“真有你的,奧德加,”凱特說。尼克感覺到奧德加是一臉得意。

“我倒想變做韋姆奇,”凱特說。

“你即使變不了,做韋姆奇太太總還是可以的,”奧德加說。

“韋姆奇不會有太太,”尼克說。他鼓了鼓背部的肌肉。凱特伸出了兩條腿,都抵在他背上,就像擱在火堆前的木頭上烤火似的。

“別把話說得太絕了,”奧德加說。

“我是鐵了心的,”尼克說。“我要娶一條美人魚。”

“那不就成了韋姆奇太太了嗎,”凱特說。

“不,成不了,”尼克說。“我不會讓她做我太太的。”

“你怎麽能不讓她做呢?”

“我就是不讓她做。我量她也不敢。”

“美人魚是不嫁人的,”凱特說。

“那我再稱心也沒有了,”尼克說。

“小心觸犯了曼恩法,⑥”奧德加說。

“反正我們不踏進四英裏的領海範圍就是,”尼克說。“吃的東西可以讓私酒販子給弄來。你只要搞一套潛水服就可以來看我們,奧德加。布特斯坦要是想來,你就帶她一塊兒來。我們星期日下午總在家的。”

“我們明天幹什麽?”奧德加說,又沙啞著嗓子,是那種表示跟凱特親近的聲音了。

“得了得了,不談明天的事,”尼克說。“還是談談我的美人魚吧。”

“你的美人魚已經談夠了。”

“那好,”尼克說。“你跟奧德加就談你們的吧。我可要想想她哩。”

“你好沒正經,韋姆奇。沒正沒經的,惹人討厭。”

“你瞎說,我才老實呢。”他於是就閉上了眼睛,說:“別打攪我啊。我在想她呢。”

他就躺在那兒想他的美人魚,凱特的足背還頂在他背上,她和奧德加在說他們的話。

奧德加和凱特只管在說他們的話,不過他們的話他聽不清。他這時候已經什麽都不想了,就躺在那兒,好不快活。

比爾和老“吉”已經在前邊上了岸,他們順著湖灘走到停汽車的地方,把車子倒到了碼頭上。尼克就爬起來穿好衣服。比爾和老“吉”坐在前座,因為遊了這麽長久,都很累了。尼克跟凱特、奧德加就一起在後排坐。大家都把身子往後一靠。比爾把車子呼地駛上了坡,拐到大路上。到了這公路幹線上,尼克就看得見前面車子的燈光了,每當自己的車一上起,燈光便消失了,於是成了兩眼一抹黑,一會兒趕了上去,燈光便又直眨眼了,到比爾超車而過的一剎那,眼前便只覺得模糊一片。公路是跟湖岸並行的,地勢很高。來自沙勒瓦⑦的大轎車,司機背後坐著俗不可耐的大闊佬,一輛輛迎面而來,擦肩而過,他們的車子開得橫沖直撞,連車頭燈都不減光。轟地一大串開過,好像鐵路上的列車一樣。比爾打起了反光燈,燈光照亮了停在路邊樹下的汽車,弄得車上的人躲閃不叠。比爾沒有碰上一輛超車的,只是一次有輛車子亮起了反光燈,在他們的腦後直晃,比爾便加快速度,把那輛車甩下了。後來比爾減慢了車速,猛地拐上了一條黃沙路,那黃沙路是穿過果園,通到園內的宅子裏去的。汽車以低速在果園裏一路駛去。凱特把嘴湊在尼克的耳邊。

“記住,過個把鐘頭,韋姆奇,”她說。尼克拿大腿朝她腿上使勁頂了頂。汽車在果園高處的小山頂上繞了一圈,到宅子前停下。

“姑媽睡了。我們得輕點兒,”凱特說。

“明天見,各位老兄,”比爾悄聲說道。“我們明兒早上再過來。”

“明天見,史密斯,”老“吉”也悄聲說道。“明天見,布特斯坦。”

“明天見,老'吉',”凱特說。

奧德加眼下也住在這宅子裏。

“明天見,各位老兄,”尼克說。“再見啦,摩根。”

“明天見,韋姆奇,”奧德加在門廊上說。

尼克和老“吉”順著道路走到果園裏。尼克探起手來,從一棵“公爵夫人”的枝頭摘下了一個蘋果。蘋果還青,不過他還是咬了下去,吮出了酸酸的汁水吐了渣。

“你跟'飛鳥'今天遊得夠長久的,老‘吉’,”他說。

“也不算太長久,韋姆奇,”老“吉”答道。

過了信箱,出了果園,他們來到了路面結實的州公路上。在公路跨過小溪處,溪谷裏彌漫著一片冷霧。尼克到橋上站住了。

“走呀,韋姆奇,”老“吉”說。

“好吧,”尼克應了一聲。

他們順著公路重又上了山坡,到教堂附近,公路就拐入了一片小林子。一路所過的人家沒有一家有燈光的。霍頓斯灣鎮已經入了睡鄉。連一輛過路的汽車都沒有。

“我還不想睡呢,”尼克說。

“要不要我陪你再走走?”

“不用了,老'吉'。別費事了。”

“好吧。”蘋果的一個品種,紅紋,橢圓形。

“我就跟你走到我家的‘小宅子’⑧為止,”尼克說。他們撥開搭鉤,推開紗門,進了廚房。尼克打開冷藏櫃,在裏邊東找西找。

“要不要來一些,老‘吉’?”他說。

“我來塊餡餅,”老“吉”說。

“我也來一塊,”尼克說。他從冰箱頂上取了張油紙,包了幾塊油炸雞和兩塊櫻桃醬餡餅。

“我可要帶著走的,”他說。老“吉”吃了餡餅,又從水桶裏滿滿地舀了一勺水喝了。

“老‘吉’呀,你要看書的話,只管到我房裏去拿好了,”尼克說。老“吉”盯著尼克的那包點心直瞅。

“可別幹蠢事啊,韋姆奇。”

“沒事,老‘吉’。”

“那好。只是千萬別幹蠢事啊,”老“吉”說。他開了紗門,穿過草地到“小宅子”裏去了。尼克關了燈也走了,隨手關好紗門,搭上鉤子。點心外邊又包了張報紙,他這就穿過濕漉漉的草地,翻過柵欄,順著大榆樹下的路穿過小鎮,過了十字路口的最後一批“農村免費投遞”信箱,來到了通沙勒瓦的公路上。一過小溪,他就抄近路穿過一片曠野,到了那頭便緊靠地邊,繞著果園的圍欄走,走到一處就翻過柵欄,一頭鉆進了林地。林地中央有四棵青松樹挨得緊緊的長在一起。地上軟乎乎的盡是松針,一點露水也沒有。這裏的林木從不大事砍伐,樹下是一層覆被,踩上去又幹燥又暖和,沒有一點矮樹亂叢。尼克把那包點心在一棵青松的樹根旁放好,就躺下來等。黑咕隆咚中他看見凱特從樹林子裏走來了,但是他一動沒動。凱特沒有看見他,抱著兩條毯子,半晌沒走一步。黑暗中看去,就像個孕婦挺著個奇大的肚子。尼克不覺一楞。轉而一想,倒也滑稽。

“餵,布特斯坦,”他一聲招呼,凱特連毯子都掉了。

“哎喲,韋姆奇,你這個缺德的,看把我嚇的。我還當你沒來呢。”

“布特斯坦親愛的,”尼克說。他把她緊緊摟在懷裏,只覺得她的身子都貼在自己身上了,那嬌柔可愛的身子整個兒都貼在自己身上了。她只顧緊緊偎在他胸前。

“我太愛你了,韋姆奇。”

“布特斯坦我親愛的,我親愛的,”尼克說。

他們鋪開了毯子,凱特把毯子撫撫平。

“拿這毯子來冒了好大的風險呵,”凱特說。

“我知道,”尼克說。“我們把衣服脫了吧。”

“喔,韋姆奇。”

“那樣更有趣。”他們就坐在毯子上脫衣服。脫了衣服坐在毯子上,尼克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你喜歡我不穿衣服嗎,韋姆奇?”

“哎,我們快鉆毯子裏去吧,”尼克說。他們於是就躺在毛糙的毯子裏。貼上她冰涼的肌膚,他覺得渾身火熱,他要的就是這個,過了會兒就覺得挺愜意了。

“愜意嗎?”

凱特一個勁兒硬是逼著要他回答。

“你看這不是挺有趣的嗎?”

“喔,韋姆奇。我喜歡的就是這樣。我想要的就是這樣。”

他們就一起躺在毯子裏。韋姆奇鼻子貼著她的脖子,把頭一路順著往下移。

“你身上好一股清涼味兒,”他說。

尼克又拼命吻她的背。凱特朝前低倒了頭。

“這樣有勁嗎?”他問。

“我喜歡!喜歡!太喜歡了!喔,來吧,韋姆奇。求求你,來吧。來吧,來吧。求求你,韋姆奇。求求你,我求求你,韋姆奇。”

“這不來了嗎,”尼克說。

他忽然感覺到赤條條的身子碰上毯子很不好受。

“你嫌我不好嗎,韋姆奇?”凱特說。

“不,你挺好的,”尼克說。他此刻腦子轉得飛快,清醒極了。看事情也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餓了,”他說。

“我們要是能在這兒睡到天亮該有多好啊。”凱特緊緊依偎著他。

“那當然再好也沒有了,”尼克說。“可是不行啊。你還得回屋裏去。”

“我不想去,”凱特說。

尼克爬起身來,一陣微風吹在身上。他趕快穿起襯衫,穿上了就覺得好了。他把褲子鞋子也穿上了。

“你得穿衣服了,斯塔特,⑨”他說。她卻把毯子蒙住了頭,只管躺在那兒。

“等會兒嘛,”她說。尼克從青松樹下拿來了點心,打開包來。

“快,把衣服穿好,斯塔特,”他說。

“我不高興,”凱特說。“我要在這兒睡到天亮。”她在毯子裏坐了起來。“把那堆衣服給我,韋姆奇。”

尼克把衣服給了她。

“對,我想起來了,”凱特說。“我就是在這兒露天睡覺的話,他們也只會當我是發了傻,帶上毯子睡到外邊來了,那也沒有什麽了不得的。”

“在外邊你睡不舒服的,”尼克說。

“不舒服我會進去的。”

“我們吃點東西吧,吃完我得走了,”尼克說。

“我得穿件衣服,”凱特說。

他們就一起坐著吃油炸雞,還各吃了一塊櫻桃醬餡餅。

後來他穿過濕漉漉的草地,回到了“小宅子”裏,他的房間在樓上,他上樓走得小心翼翼,免得踩出聲來。睡在床上才愜意呢,被褥齊全,盡可以把手腳一攤,把頭往枕頭裏一埋。睡在床上才愜意呢,又舒服,又快活,明天要去釣魚了,他只要不忘記,睡前照例總還要作一次祈禱,為家人,為自己(但願自己能成為一個大作家),為凱特,為哥們兒,為奧德加,還暗暗祝願明天釣魚能大豐收。可奧德加這可憐的老兄,睡在那邊“小宅子”裏的這位可憐的老兄,他明天恐怕釣不了魚了,他今兒晚上恐怕是睡不著覺的了。可是那又有什麽辦法呢,一點辦法都沒有的。

蔡 慧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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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哈代(1840-1928):英國作家,《德伯家的苔絲》的作者。漢姆生(1859-1952):挪威作家,《大地的成長》的作者。

②“吉”是個外號,原意為印度液體奶油。

③尼克的外號。

④芝加哥以北的一個城市。

⑤約翰·普爾龐特·摩根(1837-1913):美國大金融家、鐵路巨頭。其子同名(1867-1943),也是金融家。

⑥由美國國會議員曼恩(1856-1922)提出,並於1910年6月在美國國會獲得通過的一項法案。法案規定各州之間禁止販運婦女。

⑦沙勒瓦在密執安州北部,系一避暑勝地。

⑧所謂“小宅子”,即鄉間的小型避暑別墅。

⑨凱特的外號布特斯坦的變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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